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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坞-山月不知心底事(连载至第⑦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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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猫猫孕妈 2009-08-06 14:56:20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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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左岸的等待

  向远也承认自己的一颗心绝大多数属于右岸的领土。当然,不需要有人知道,在左岸的方寸之地里,她曾遗失了她最珍视的东西。

  左岸在哪里?左岸为什么叫左岸?

  章粤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塞纳河,它把我们的一颗心分作两边,左岸柔软,右岸冷硬;左岸感性,右岸理性。左岸住着我们的欲望、祈盼、挣扎和所有的爱恨嗔怒,右岸住着这个世界的规则在我们心里打下的烙印--左岸是梦境,右岸是生活。

  她看着自己名下的娱乐城那闪烁的霓虹灯,然后对着向远笑,"我还是喜欢我的左岸,所以我总在这里,你就不一样了。"

  向远笑着喝水,并没有辩解。章粤是她屈指可数的私交之一,即使算不上知心好友,可毕竟也是了解她的。

  向远曾经对自己的员工说过一句话--我没有梦想,只有规划。结果这句话在业内被传得广为人知。大家都知道,江源的向远是再务实不过的一个人,她为人处世目的明确,方法直接。但是,不可否认,她的方法通常是最有效的,所以她才能以一介女流的身份带着江源走出低谷,打开了现在的新天地。如果一定要按照章粤的说法,泾渭分明地划分两岸,那向远也承认自己的一颗心绝大多数属于右岸的领土。当然,不需要有人知道,在左岸的方寸之地里,她曾遗失了她最珍视的东西。

  看见向远面前的玻璃杯空了一半,身为老板娘的章粤亲自给她续杯。别人来到"左岸",大多数是买醉,向远却每次都只喝水--确切地说,是加了糖的白开水,每500毫升的水加一匙糖是她最喜欢的喝法。章粤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每个人喜欢一样东西或者厌恶一样东西通常有自己的理由。她见过更奇怪的,有人相信喝自己的新鲜尿液可以永葆青春,有人到"左岸"指明要点画眉鸟的血……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向远日复一日喝着这样的糖水,却丝毫没有发胖的迹象,此时她白色丝质衬衣敞开的领口下,锁骨深刻。

  "看着我干什么?"向远顺着章粤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细长的单眼皮便有了弯月一样的弧度。

  章粤说:"我看你这家伙,怎么这么瘦?"

  向远抚着自己的锁骨,半认真半戏谑地说:"不都说努力工作才有资格吐血吗?瘦是勤奋的代价。"

  "你也未免太过勤奋了,用得着把自己逼成这样吗?"章粤想到一些事,不由得叹了口气,"叶骞泽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章粤是个聪明人,这话一说出口便有些后悔。虽说向远的丈夫,也就是江源的前任负责人叶骞泽失踪了四年多是G市人尽皆知的事情,可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事,她不该揭开这个伤疤。

  面对章粤略带歉意的表情,向远却显得坦然了不少,她平静地摇了摇头,"消息是不少,但一条有用的也没有。"

  据说四年多前事发那天,叶骞泽乘船出海钓鱼,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但是那次却一去不回。当晚,叶家曾经接到过绑匪打来的电话,诡异的是,尽管叶家一再表示愿意支付赎金,绑匪后来却再也没有跟他们联系过。警方介入调查后,多方搜索均一无所获。G市知名的建材生产企业--江源建筑材料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叶骞泽就这样随着他的船和绑匪一同消失在茫茫大海上,至今下落不明。此事一度成为本省各大报刊媒体纷纷报道的一大新闻,沸沸扬扬了一阵之后,虽然不了了之,但是坊间仍有各种传闻,说什么的人都有,有人传言叶骞泽已被撕票;也有人说由于当时江源投资失误,叶骞泽实际上是不堪负债,投海自杀;有些多事之人捕风捉影地杜撰出了一些离奇的故事,说什么江源总经理为爱抛家弃业,远走高飞;更不堪的是,还有人议论叶家寒门出身的媳妇手腕太狠,不甘作为副手辅佐丈夫,因而制造了一起绑架案,杀夫夺权,为此警方甚至数次找到向远,要求"协助调查",结果当然毫无证据。

  这个世界有人演戏,自然就有人看戏,演戏的人如痴如醉,看戏的人隔雾看花。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章粤认识向远多年,向远和叶骞泽的恩怨她看在眼里。她相信向远是一个咬起牙来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到的人,可是就算她负了所有的人,唯独不会负了叶骞泽。

  向远这样的女人,即使不嫁入叶家,也不愁没有一番作为,然而她多年来一直站在叶骞泽身后,跟他一起打拼。将江源从父辈手中一个国有改制的小股份公司一步一步发展成为G市知名的生产企业,外人看来这是叶骞泽的成功,而其中谁付出了多少,明眼人都心知肚明。

  向远爱钱,谁都知道,可是在她心中,有一个人比钱更重要,谁又知道?

  叶骞泽四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叶家的人其实也慢慢相信他凶多吉少,只有向远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寻他的下落,不肯放过一丝线索。有些难过和伤心不示于人前,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就算是女强人,也是一个"女"字在前,再"强"也是个"女"人。所以,当年在听说有人质疑叶骞泽的失踪与向远有关的时候,章粤就问过向远怎么想,向远只说了一句话:"拿得出证据我就坐牢,拿不出证据就别想在我面前逞威风。"

2009-08-06 15:09:19cxh123 作第1编辑送花 [0]

沙发猫猫孕妈 2009-08-06 14:56:44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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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叶家这些年来主事的人都是向远,而没有她就没有江源的今天也是个不争的事实。时间一长,尽管叶骞泽的部分亲戚还在背后议论纷纷,但叶家人丁单薄,真正的叶家人如今还剩下几个?他们尚且沉默着,那些所谓的亲戚又有谁敢当面对向远指手画脚?

   仿佛为了转移这个话题,过了一会儿,章粤指着PUB大厅角落的一桌人对向远笑道:"看见没有,那边有个孩子倒长得不错。"

  向远兴趣不高地看了过去,"谁又入你的法眼了?进了你这大门,长得稍微周正一点的孩子你就不肯放过。"

  "别把我说得像淫媒似的,我就喜欢看长得好看的人,这也算是身为老板娘的福利吧。你还别说,那男孩还真有点眼熟,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你看看有没有印象,说不定真是哪个熟人家里的孩子。"

  向远眯着眼细看,章粤的眼光一向不差,她说的那个"长得不错的孩子"其实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头发短短的,眉目俊秀,确实不错。只不过他坐在六七个大献殷勤的女孩子中间,却丝毫没有坐享齐人之福的春风得意,反倒双眉紧蹙,坐立不安,局促得如同落入狼群中的羔羊。

  章粤被那边的场景逗乐了,唯恐天下不乱地招来旁边的服务生,叫给那边的小帅哥送一杯酒,就说是"左岸"老板娘的特别优待。向远无心跟她玩下去,从手袋里抽出钱压在杯下,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壶茶的钱。

  "我明天还要早起,你慢慢欣赏。"

  章粤知道她的性格,对她的付账也不客气,让服务生把钱拿走,还不忘对着她起身的背影问了一声:"哎,你还没告诉我你认没认出来。我记性一向好,这孩子我肯定见过。"

  向远啧了一声,"你的熟人都是二世祖,能有这样的孩子吗?"

  她朝门口走去的时候,借着摇曳的光线看了看表,不过是晚上十一点多,对于这个不夜的城市来说,许多精彩才刚刚开始,她却觉得累了。

  "向远……向远?"

  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唤声,她没有回头,径直朝前走,直到感觉有人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臂,这才无奈地驻足转身。刚才被章粤青眼有加的小帅哥面带犹疑地站在她身后,看清楚她的样子之后,开心地露齿一笑,"向远,我就知道是你。"

  向远却不应他,把玩着手里的车钥匙,脸上似笑非笑的。

  "向远?"他见到她这个样子,有些束手无策,不由得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向远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他这才反应过来,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嫂。"

  向远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一些,说:"玩得好好的,跟出来干什么?"

  那男孩露出颇为苦恼的表情,"那几个都是队里的同事。今天是小李的生日,你记得小李吗?她跟我同一批分到我们大队的。我说了不来的,她们吵得厉害,差点没把我烦死……你也来这里玩?一个人?"

  "嗯。"向远把他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拍了下来,"我先走了,你回去继续玩吧。"

  "我都跟她们说了我要走了,怎么能再回去?反正你也是回家,能不能顺便送我一程?"他有些没把握,又偷偷看了她一眼,补充道,"我坐她们的车来的,这个时候回去的末班车都开走了,反正我们顺路,要不打车也是浪费钱。"

  向远终于笑了,摇着头说:"走就走,别那么多废话。当心那几个女孩子再追上来,把你捉回盘丝洞。"

  两人上了车,向远专注地开车,男孩也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路无话。

  车停在城南分局刑警大队附近的一栋公寓楼下,向远熄了火,"到了。"

  男孩点了点头,"那我先上去了,你回去的时候开车小心点。"

  "好,再见。"她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说。

  男孩的手已经推开了车门,实在忍不住,又关上门回到位置上,垂头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低声说:"向远,我不知道这些年你为什么对我越来越冷淡,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是的话你就说出来,如果是我的错,我会改正。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大哥出事之后……"

  "别说了!"向远厉声打断。她察觉到身边的人那微微受伤的神情,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放低了声音重复着说,"别说了,别说了,叶昀。"

  她当然知道身边的这个男孩什么都没有做错,所有的问题都出在她的身上,可她怎么能对叶昀说,只不过因为他有一张酷似叶骞泽的脸,让她每看到他一次,就更难过一点?她害怕看见他,就像害怕一次又一次在心里翻起了从前。

  叶昀毕竟是懂事的,他停顿了一会儿,便说:"我让你伤心了吗?向远,大哥已经不在了……"

  "谁说他不在了?"向远冷冷地说。

  叶昀苦笑一声,"我也希望他还在,这样你也不用那么辛苦。可是快五年了,如果他还在世上,为什么还不回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相信,他不会回来了。你这样等,除了白白虚耗你自己,还有什么意义?他在的时候让你等得还不够吗?"

藤椅猫猫孕妈 2009-08-06 14:57:35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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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远侧身为他推开车门,"叶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回到叶家,向远自己掏出钥匙开了门。为叶家服务了十几年的老保姆杨阿姨因为儿子结婚,请了一个月的假。向远对她的存在一直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也就无所谓,由她去,爱去多久就去多久。

  进了门,在开灯之前,两层的小楼黑得如同梦魇,但是向远不怕黑,她是山里面长大的孩子,小的时候,她不知摸黑走过多少夜路。那时候,骞泽习惯走在她的左侧,一路上总是喜欢不断地问:"向远,我们要去的地方怎么还没到?"

  骞泽比她大两个月,又是男孩子,谁知竟比她还怕黑。这也没有什么奇怪,整个李村的孩子,再也没有谁比向远更胆大包天,只有她敢陪着叶骞泽深夜翻过两座荒凉的山头,徒步到溪涧钓鱼。半夜时分,在山溪的下游,正是鳗鲡最容易上钩的时候,好几次,骞泽都钓到了两尺以上的溪鳗。

  向远记得有一回,两人走着走着,火把的火头燃尽了,火苗挣扎着跳动了几下,就熄灭在微凉的山风中,四周笼罩着沉郁得仿佛永远不能穿透的黑。骞泽长吸了口气,驻足不前,向远就拽着他的手说:"怕什么?这条路我闭着眼也能走到要去的地方。"她领着他越走越快,凌乱的脚步声掩盖了紧张的心跳。其实她也并不是那么镇定,深夜的山里,除了有不时蹿过矮树丛的花翎野鸡,还有一些凶猛的小兽。如果这还不算什么,那么村里的老人常挂在嘴里的山魈也足以让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心惊肉跳。

  绕过了前面的一个土坡,隐隐有两点火光在一团浓墨般的黑影下闪烁。在这样无人的荒野里,这微微的火光比全部的黑暗更显得诡异而阴森。骞泽的手有些凉,两只手交握的地方,湿而滑,不知道是谁渗出的冷汗。

  "向远,那是什么?"他的声音如同耳语。

  向远摇了摇头。

  "那我们快走。"这一回换作骞泽用力拉着她往前走。向远挣开了骞泽。她跟他不一样,每次叶骞泽遇到无法面对的问题时,总喜欢绕着走,而向远偏喜欢迎上去看个究竟,尽管她也害怕,可是比起在不可知的恐惧中猜疑,她更渴望一个答案和结果。所以她不顾骞泽的阻挠,小心摸索着走了过去,往前几步之后,她听到骞泽跟上来的脚步声。

  等到那两点火光到了眼前,两人把周围的一切看了个清楚:原来那不是什么鬼火,而是有人在一棵野生的大榕树下立了个神龛,供奉着观音塑像。那两点将灭未灭的火光不过是神龛前尚在燃烧的蜡烛的光。

  山里人大多迷信,他们相信古老的榕树可以通灵,所以在树下供奉神龛的情形并不罕见,只不过赶夜路的人难免会吓一跳。

  泥塑的观音像相当粗糙,模糊的五官在火光的衬映下让人觉察不到慈悲,倒有几分可怖,看的时间长了,心里就不由得有些发毛。骞泽两手合十,象征性地拜了一拜,向远却狠狠地用脚踩灭了那火光。他还来不及说不妥,那蜡烛已经被她踩到了树下的枯叶里,碾得支离破碎。"装神弄鬼地吓了我一大跳,我最恨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她小心地用足尖按熄每一点火星,这才随着骞泽继续往前赶路。

  接下来的一段路,骞泽都显得闷闷地,不像刚才一般说说笑笑,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向远知道,他是为刚才的事情不高兴了,叶骞泽的妈妈信佛,他也跟着对这些东西心生敬畏,可向远偏偏厌恶这些神秘莫测的东西。多数时候,向远都不愿意跟叶骞泽闹别扭,可是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就像他钓了鱼之后总想又把它们放生,可她只想拿到镇上去卖个好价钱。

  不说话的时候,路就显得格外长。刚爬到山顶,乌沉沉的云层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山月的清辉骤然洒遍四野。

  再也没有什么比深山的月光更纯净,所有丑陋的黑暗都在这清辉里变得圣洁,犹如获得了洗涤后的重生。

  "向远,你看,月亮出来了。"骞泽拍着她的手,仰头看向天空。她就知道他不会生气太久,他总是这样,太容易记住好的东西,而忘记不愉快的事情,小小的一点喜悦就可以让他无比满足。对于向远而言,月亮总是在天上的,出来了又有什么稀奇?可是她看着骞泽安静柔和的侧脸,他跟这月光就像是融为一体的,她突然觉得,这月光确实太过美好……

板凳猫猫孕妈 2009-08-06 14:58:00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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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梦太长

  失去得多了,就会习惯了,可向远忽然极度害怕这样的习惯,她害怕自己心里的那个空洞,要用什么才能填满它?

  在这城市里,向远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月光。即使有,它也早在霓虹灯下黯然失色。她扶着光滑而冰冷的楼梯扶手一步步往上走,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她太容易陷入回忆,也许是这一天太多的人有意无意地让她翻起那些过往。

  楼梯旁边的这面墙上,原本挂满了叶家的照片,有全家福,有青少年时代的叶骞泽,有他的父母,有叶灵,也有叶昀。前两年,向远让杨阿姨把这些照片通通摘了下来收到阁楼里。杨阿姨是叶家的老保姆,为这事嘟囔了好几天,可终究不敢在向远面前多说什么。向远何尝不知道她心里的那点念头?说自己寡情也好,狠心也好,人都散了,留着这些照片还有什么意义?

  杨阿姨老了,她跟外面的人一样,老喜欢提叶家,仿佛叶家真的是多么繁盛的一个家族。其实真正的叶家不过几口人,死的死,病的病,走的走,失踪的失踪,最后剩下的不过是她这个外人。

  楼梯尽头的长廊上,第一个房间就是叶骞泽的书房。以前向远走到这里,总可以看见虚掩的房门里透出来的灯光,他在这里的时间远比陪伴在她身边的时间要长。他的书房旁边紧挨着的就是叶灵的房间,叶灵早已死在了向远嫁入叶家后的第三年。从那以后,骞泽还在的那几年里,这个房间就成了禁地,房门总是紧闭的,现在,就连杨阿姨非到万不得已也不愿意进出这里。虽然是她一手把叶灵带大的,可是她说,每次走进这房间,就感觉到阴森森的。向远觉得可笑,她从来不信鬼神,可她记得叶灵最后那一身的血,淌了一地,也沾满了她的一双手,还带着温度和腥甜的味道,怎么洗也洗不掉。这样的记忆,任谁也不愿意一再想起,这也是她很少推开那扇门的原因。

  骞泽的父母原本住在主卧里,儿子结婚后,他们就搬到了朝南的那间大房。原来的叶太太,也就是骞泽的继母,已经患肠癌离世了。在向远的印象里,那是个沉默的妇人,在大学里教美术。她不是骞泽的生母,但是她和叶家所有的人一样,身上仿佛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感性而温和的气息。

  叶家这些年来最像向远家人的反倒是她公公叶秉林,可是老爷子身体不好,已经中风好几年,住进医院就一直没有出来。现在向远基本上每周到医院一次,一则探望老人家的身体,二来也把江源的事象征性地对他做汇报。叶家几口人都是温厚良善的性子,与人无争,乐善好施,可是也没谁落得一个好的收场,这让向远更鄙视所有的神佛,他们即使存在,也是毫无用处的。对了,还有叶昀,他身上也流着叶家的血。作为叶家的小儿子,他上大学之后就基本上搬出了这个家。或许在向远心里,又或许在他自己看来,都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过这个家真正的一分子。

  向远洗了澡,坐在梳妆台前,拿出手袋里的皮夹。她将里面的每一张纸钞都拿了出来,认真地点过一遍,小心抚平上面每一道细微的折痕,再整齐地放回皮夹里,然后才去洗手睡觉。

  这是她从小的一个习惯,必须将当天身上所有的现金清点一遍,才能算将这一天的事情了结。今日的她再也不用像小时候一样抠着每一分钱过日子,可她是个固守习惯的人,又或者这已经成为她心目中的一种仪式,就像骞泽的生母每天务必清晨起床烧香敬佛一样重要,与拥有多少没有关系。

  其实钱也是温暖的东西,向远总是这么想,有了它,她才觉得自己的心是坚实的。它比世界上大多数东西都可靠,一百就是一百,一千就是一千,不像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难以衡量;它又比许多东西要公平,你付出多少,就可以换回多少。

  钱有什么不好呢?最起码,有了钱才有资格视钱财如粪土。多少人蝇营狗苟,铤而走险,也无非为了这个。她想起白天在办公室接到的一个电话,秘书接的,不知道何许人也,因为对方提及叶骞泽的一些事情,所以秘书不敢不转给她。

  那个声音沙哑的男人在电话那头说:"叶太太,我们开门见山,想必你对叶先生的下落挂心已久了,不如我们做场交易。"

  向远当时对着听筒就无声地笑了。骞泽失踪后,她已经不知道接过多少次这样的电话,有暗敲竹杠的,也有明着勒索的,都想要钱。她不介意给钱,但就是没有一个人给过她希望。

  "跟我交易,要看你凭什么。"她这样对那个男人说。

  "就凭叶先生最后给你的那通电话,他说过什么,你不会不记得吧?"

  向远的笑慢慢褪去,她怎么会忘了那通电话?那个手机就放在她的床头,四年多了,通话记录上始终保持着那最后一个号码。49秒的通话时间,那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到死也不会忘记。

  她平淡如常地对那个男人说:"你说的那通电话一文不值。如果真的有他的下落,你应该知道怎样才更能说服我相信你,我等你再联系我。"

  向远说完就挂了电话。她深谙生意之道,知道卖家永远比买家心急。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还有人知道骞泽的下落,关心则乱,她必须沉住气。

  入睡前,她对自己说,向远,不要做梦。

  这一夜,向远没有如愿,她不但陷入了悠长的梦境,而且梦回到许多年前。梦里的每一张脸、每一个零星的片断,都鲜活得诡异。许多次,清醒着的她努力回想,都未必如这梦境般历历重现。

  那年十月的第一天,刚兴起的黄金周长假让向远的家乡所在的小村庄前所未有地热闹,数不清的城里人纷至沓来,有来自省城的,有省外的,其中还夹杂着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虽然早过了油菜花遍地开的阳春三月,这些游人还是纷纷拿着相机四处拍照,村口的老槐树、村民的旧瓦房,还有坐在屋前的老人,他们什么都觉得新鲜。这些人的脚步踏倒了小路上的野草,也把好几户人的菜地踩得不成样子。不过村里人已经不在乎这些,那几年,这个小村庄特有的风物景致渐渐名声在外。旅游业给原本闭塞的乡村带来了商机,不少精明的村民已经懂得从这些"城市乡巴佬"身上赚钞票,纷纷做起了半吊子导游,农家乐的小饭馆和小旅馆遍地开花。当然,最早动这方面脑筋的还是老向家头脑灵活的大女儿向远。早在她读初中的时候,来村里旅游的外地人就没有不认识这个口齿伶俐、笑容可掬的导游小姑娘的。直到现在,她的揽活本领依旧谁也比不上,她家的家庭旅馆生意也总是最火暴的。

报纸猫猫孕妈 2009-08-06 14:58:42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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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向远当然早早起了床,收拾好一切准备出门的时候,太阳还在山的那边犹豫着,向遥还赖在床上。向远在门口叫了一声:"你该起床了,把饭做上,说不定过一阵就有游客住进来了。"

  她说完,来不及看向遥的反应,就急匆匆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向遥嘟囔了一声,尽管睡意犹浓,还是不得不挣扎着爬了起来。她刚上小学六年级,今天是假期的第一天。跟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样,她讨厌早起,恨不得在床上睡到天荒地老,可是没办法,她不能不听向远的话。

  向遥从小就怕向远。也许是因为她们的妈妈死得早,长姐为母,向远从小处事灵活果敢,早早地就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她们的父亲向云生早年是城里的知青,后来娶了村里的姑娘,生了孩子,也就甘心在这里落地生根。

  向云生年轻时是个多才多艺的人,看过不少书,能写一手好字,还会拉二胡,加上长相端正,不知吸引了多少村里的姑娘。最后成为他妻子的人,也就是向远、向遥的妈妈,是远近乡邻中出了名的俊俏灵巧的女子。向云生和妻子婚后情投意合,在明知妻子不可能得到进城名额的情况下,他把自己回城的机会也放弃了,自愿做一辈子的泥腿子,这一度成为村里的一桩佳话。向遥也对自己父母的感情向往不已,也许对此不以为然的只有向远。

  在向远看来,父亲向云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连挑一担水也要一步三摇。妈妈还在的时候,这个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女主人操持。因为家里劳动力少,地里能刨出的东西不多,向远小时候,她们一家始终是村里最穷的。她永远记得那个黄昏,刚产下一对双胞胎弟妹后不久的妈妈咬着牙,白着一张脸下地挑水,溅出来的水洒了一路,而向云生则坐在家门口的树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他闭着眼沉醉其中的神态让小小的向远无比愤懑,她恨不能立即长大,全身都是力量,好接过妈妈肩上的担子,再扔掉那把惹人烦的二胡。

  然而,妈妈即使再能干,看向门口那个男人时的眼神分明也是沉醉的。

  向远理解不了那种沉醉。

  她从小就觉得父亲是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无用之人,在她十岁,向遥、向迤四岁的时候,妈妈一病不起,最后撒手而去,她的这种想法便更是根深蒂固。她坚信如果不是生活这么艰难,妈妈不会走得那么早。而妈妈在病中的时候,那个男人除了抓住妻子的手痛哭失声,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感冒后并发的肺炎,因为没钱进医院,就这么在家拖着。这不大不小的病要了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的命,也让向家的三个孩子失去了妈妈。

  妻子死后那几年,向云生一直没能从丧妻的悲痛中缓过来,他拉二胡的声音越来越悲切动人,酒也越喝越多。当时,村里的长辈也有给他说媒续弦的,他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人人都赞他是个痴心人,可家里的日子却更难过了。向云生总对儿女们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他从不考虑儿女上学的钱从哪里来,家里揭不开锅了又该怎么办。十来岁的向远只好经常带着弟弟向迤四处向相熟的邻居借钱借米。向遥从小面皮薄,她跟向云生一样,是不情愿做这种事的;只有向迤,他自幼跟在长姐身边,向远去哪,他就跟去哪。乡亲们见她们可怜,加上向远懂事机灵,向迤乖巧听话,都是惹人疼的孩子,所以尽管家中也不富裕,但总肯接济一些。

  对他们一家最好的要数住在村尾的邹家婶婶。妈妈不在后,向远姐弟身上的衣服都是邹家婶婶在缝缝补补。向远也听过一些闲话,村里好事的人都说,邹家婶婶没有出嫁的时候就看中了向云生,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向云生结婚后,她就嫁给了当时村里的另一个姓叶的知青。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姓叶的知青返了城,临走前,对方吞吞吐吐地提出了离婚,她没有为难,一口答应了。没多久,她带着儿子改了嫁,后来的丈夫姓邹,两人也一起生了个儿子。又过了几年,城里的前夫带走了大儿子,她就守着后来的丈夫和小儿子继续过,对向远姐弟的关心却是一直没有改变。

  那些流言的含义向远多少是懂的,可她不管这些。在她看来,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和感情一样,是虚幻的,但是邹家婶婶对她们的好却是实在的。她甚至愿意相信善良能干的邹家婶婶帮助她们一家,不是为了恋着她那无用的父亲,而是因为婶婶信佛。向远不信佛,可她对信佛的人都有种莫名的好感,为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就这样,靠着乡邻的接济,向远的孩童时代艰难度过,好在也上了学--村里很多女孩子都不上学。只有在这点上向远感激父亲,他虽没有钱,却也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

  从能下地的年龄起,向远就是家里干农活的主力,可她毕竟年纪小,又是女孩子,能做的终归有限。好在城里人来这里的旅游风刮起之后,小村庄的外来人越来越多,于是她第一个打起了从游客身上赚钱的主意。初二的时候,她给城里人带路,到后山走了一圈,赚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十块钱,半夜捏着都睡不着觉,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地板猫猫孕妈 2009-08-06 14:59:06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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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村里人觉得稀奇,说这是不务正业,可眼见来的人多了,向远赚得也越来越多,村里人纷纷从羡慕到开始效仿,整个小村庄的"旅游业"这几年竟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在这个过程中,向云生一直持不赞同的态度,他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做那些"投机倒把"、"蝇营狗苟"之事,更不喜欢为了几块钱对那些城里人点头哈腰。但他管不住这个女儿,且不说这个女儿自幼跟他不亲,从向远能够为这个家赚来收入的那一天起,实际上,她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是她让一家人再也不用靠接济过日子,是她艰难地让弟妹也上了学。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小小的农家也可以体现得淋漓尽致。

  来去的游客让向远一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向远相信还会更好,至于能好到什么地步,她想象不出来。可是,正如她名字里的那个"远"字的含义一样,她的心也在远处,她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辈子被拘束在这个小村庄?她会展翅高飞,飞出这个小村子,飞向更远更大的世界,飞到她想念的那个人身边。

  然而,就在一切变得越来越好的时候,也就是向远十六岁那年,她失去了她最亲的弟弟向迤。

  那是一天黄昏,向迤带着家里的老黄狗,去野鸡潭招呼在水潭边玩耍的双胞胎姐姐向遥回家吃饭,从此就再没回来。两天后,他的尸体在潭中央浮起,吸饱了水,涨得像吹了气的假人。

  这是继丧母之后,向远第二次失去挚爱的人。从小最黏她的向迤,最最听话懂事的向迤,喜欢在叫"姐姐"的时候稚嫩地拉长尾音的向迤,就这么成了不会动的"假人"。

  在潭边打捞向迤的时候,向云生捶胸痛哭,向遥在家一病不起,唯独向远不哭,当时十六岁的她有条不紊地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收殓了向迤。晚上,她不顾向云生的阻拦和向遥的哭泣,烧了向迤所有的衣服和为数不多的照片。人死了,还留着这些干什么?

  晚上,她一个人爬到后山的山顶,站在山的最高处看着山的那一边,只看到黄澄澄的月亮。村外是乡,乡外是镇,镇子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月亮会不会也像山里的这轮一样大而孤独?向迤最大的心愿就是长大了去山外边看一看,他总缠着向远,要姐姐带他去,这往往是他唯一会对姐姐闹情绪的时候。其实那时的向远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十里之外的镇上,她甚至不知道坐车去山外要多少钱,所以她对向迤板起了脸,那个乖巧的孩子以为她生气了,总是不再出声。

  她以为她需要的不过是时间,等到她长出翅膀,就会带着她的亲人一起去看外面世界的精彩。然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向远不明白。她只想着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她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钱,可是为什么她爱的人却一个一个地离开了?

  那时的她还是不懂,即使她是向远,这个世界还是有太多事情由不得她掌握。

  向迤死后,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向云生的酒越喝越多,醉得也越来越厉害,向遥却开始越来越怕向远--她心里明白,如果不是向迤跳进潭里去救小腿抽筋的她,那么回不来的那个人就应该是她自己。向远没有对这件事说过一句话,可从姐姐的眼神里,向遥猜想她什么都知道。向远那么疼向迤,远远胜过她这个和向迤孪生的妹妹。向迤下葬的那一天,她叫了向远一声"姐",向远恍若未闻。从那一天起,向遥再也不敢叫向远姐姐,虽然这个姐姐还是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她的生活。

  人们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得未必没有道理。十七岁,向远考上了镇上最好的高中,还来不及高兴,回家的路上就听说了父亲的死讯。向云生听说女儿考上了好学校,趁着高兴,攥着手里的那几个钱到乡里赶圩买酒喝,没想到返回途中,走过出村口必经的吊桥时,年久失修的吊桥从中间断作两截,他顺着老朽的断桥摔落崖底。人们找到他的尸骨时,旁边还有一具女尸,那是邹家婶婶。

  没有人知道,他们同时出现在桥上是不是巧合。他们最后发生了什么,说了什么,也随着当事人的死亡而永远成了一个谜。邹家婶婶一辈子信佛,但是日夜烧香礼佛并没有让她躲过飞来横祸--或许,这样的了结是佛祖庇佑她的另一种方式。总之,死的人是安逸的,活着的人才躁动,所有的猜测都不再重要。

  父亲下葬后,向远为自己处理这件事的驾轻就熟而打了个冷战。她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他活着的很多时候,她觉得他是个废物,是个累赘,可得知他的死讯,她很久很久回不过神。血缘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她问自己,真的这么厌恶这个给了她一半生命的人吗?向遥哭得像个泪人儿,向远想拍拍她的肩膀,手却怎么也伸不出来。向遥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好像在说:"你不是一直盼着他死吗?这下好了。"

  是啊,这下好了,这下干净了。她觉得心里像有个洞,风贯穿而过,回声不绝……这个世界谁不会走?你爱着的,恨着的,包括你自己,都会走,没有什么可以恒久地留在身边。失去得多了,就会习惯了,可向远忽然极度害怕这样的习惯,她害怕自己心里的那个空洞,要用什么才能填满它?总要找点什么来填满它。思念?她唯一寄托在远方的思念都太缥缈,如果找不到别的,那么只有钱,很多很多的钱,是的,她一定要赚很多钱,钱才是可以捏在手里的东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向远养成了每天晚上点钱的习惯。她会把身上所有的余钱在睡前认认真真地数一遍,再一张一张码好,压平钞票上的每一张皱折,用牛皮纸包裹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她始终带着一种宗教般的虔诚,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她听不到心里那个洞里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7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4:59:26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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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送给叶灵的断颈观音

  "……都说彩云易散,没了这个'云'字,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人'。富贵虽好,只怕你命中六亲零落,到头来伶仃一人。"

  向远朝村口的老槐树走去的时候,天还没亮透,空气中弥漫着草地和露水的气味。途经邹家的门前,已去世的婶婶留下的小儿子邹昀已经背着一个背篓,准备上山摘野菜。他们家也开着农家乐小饭馆,各式各样的新鲜野菜是城里游客最喜欢点的桌上佳肴。

  "起得挺早嘛,邹昀。"

  向远走过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邹昀这一年也上小学六年级,跟向遥同班。一样年纪的孩子,他却比向遥要懂事得多。他妈妈意外坠桥身亡已经差不多一年了,不久前,他爸爸又找了个邻村的寡妇,寡妇带来了亡夫的一子一女,重新凑成一个家庭过日子。邹昀成了家里最大的孩子,邹家婶婶在世时捧在手心的宝贝也不得不开始分担家里的重任。

  向远感激邹家婶婶生前的照顾,和她们一家一直走得很近。婶婶不在以后,她心念邹昀也是个没妈的孩子,力所能及之处,对他也诸多关照:有时遇见节假日,来的游客多了,自己家住不下,她总是把那些人往邹昀家带;揽到了好的活儿,她也不忘分邹家一些。

  邹昀跟向遥姐弟同岁。向迤活着的时候,他们俩是村里最好的小伙伴,从能走路开始,邹昀就和向迤一样,是向远身边著名的两个跟屁虫之一,跟着向远"姐姐,姐姐"地叫。向迤出事那天,还是邹昀一路跑来给向远报的信……想到早夭的弟弟,向远心里一酸,出门前打算趁这几天大赚一笔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以至于邹昀追在她身后喊了几声"向远姐,去不去山上看日出……向远姐……",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

  老槐树下一直是向远招揽游客的首选地点,是所有进出李村的人都必经的地方。向远在这里设了一个流动的摊位,卖一些村里的土特产和廉价的旅游纪念品。客人需要导游的时候,她把东西往包里一塞,立刻就动身出发,方便得很。

  这棵槐树在李村存在了多久,没有人知道,在村里最年迈的老人的记忆里,它便一直这般沧桑。树其实是普通的树,年纪大了,好像就有了灵性。当然,时间和它所见证的人世变幻,也让这棵树在村里人的心中有了特殊的意义。很早就有村民在这棵树下烧香许愿,不时也有姑娘小伙在树下约会。知青下乡的那几年,这里更是那些城里青年风花雪月的最佳地点。

  向远做土导游做久了,对那些城里游客的心思拿捏得很准。村子毕竟小,仅仅是四时风光未必足够吸引人,必须添些新奇奥妙的东西,才更能为那些人的旅程解乏增趣。所以每接到游客,她总喜欢带他们到这棵老槐树下,给他们讲讲"老槐树的故事",题材无非是才子佳人树下相会,指天为盟私订终身,最后命运捉弄棒打鸳鸯。题材多烂俗都无所谓,那些城里人总能听得津津有味,村里人也乐得将这些胡编乱造的传说传得煞有介事。时间长了,老槐树渐渐声名在外,俨然成了坚贞不渝的爱情见证人。村里无形之中仿佛增添了一个人文的景观,就连城里跟来的专职导游也依样画葫芦地给游客讲起了这棵树的故事。

  每当这个时候,向远心里就暗笑不已,她是这个动人故事的编造者,可她偏偏是最不相信这个故事的人。但这有什么要紧?村里的野鸭潭被她改称为"鸳鸯潭"之后,去的人不也更多了吗?向远在树下的旅游纪念品生意越来越好,她得到了钱,那些慕名而来的痴男怨女得到了心理慰藉,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向远读高三了,开学快一个月了,可在镇上高中的学费还没交齐。她给学校打了张欠条,就等着这七天的收入,不但可以解决学费问题,她和向遥往后几个月的生活也有了着落。

  日近中午,向远粗略算了算,一共跑了两趟带路兼讲解的生意,加上卖出去的纪念品,总共将近百元的进账。这还只是长假第一天的上午所得,算得上差强人意。向远把钱小心收好之后,觉得有点渴,这才想起一个上午自己滴水未进。她喝了口随身带来的白开水,老槐树下卖凉粉的李家二姨婆让她喝碗凉粉解解暑,她笑嘻嘻地拒绝了,非到万不得已不占人便宜、也不欠人情是她向远的一贯原则。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射下来,隐约从头顶传来秋蝉的哀鸣。这个时间段通常是人流量最少的时候,向远靠在树干上,不由得也有些昏昏欲睡。

8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4:59:47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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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打盹打了好一阵的算命人老胡悠悠醒来,百无聊赖地吁了口气,看着向远道:"反正也没有客人,小姑娘,要不我给你算上一卦?"

  向远笑着说:"你老人家不总说揣测天机是要折寿的吗?我不付钱,哪好白白让你短了寿命?"她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对这些江湖术士的把戏很不以为然。这老胡是外乡人,以四处招摇撞骗为生,无意中到了李庄。正好李庄的老槐树被传得神乎其神,于是他在树下做起了算命的生意,倒也还算红火。来找他算命测字的清一色是游客,求的大多是姻缘。向远闲时冷眼旁观,看着老胡胡说八道,乱捏造一气,心里觉得好笑:也只有那些钱多得没地方花的城里人才相信这老家伙的浑话,他要真能测过去未来,还用得着四海为家,吃这嘴皮子的饭?不过老胡凡是算命测字,大多是什么好就往什么说,偶有牛头不对马嘴之处,反正他收费不高,不过三块五块,别人也不跟他较真。但向远哪里会吃他这套?

  老胡也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看向远的神态,知她心中不屑,于是嘿嘿一笑,说:"信也罢,不信也罢,既然你也知道这些把戏当不得真,何不看成消遣?我老人家都不怕折寿,你还不能当个玩笑听听?说不定信者则灵呢。"

  向远不想跟他耍嘴皮子,反正也是闲着,就顺手从老胡的测字摊子里拣出一张,丢到他的面前。老胡把纸打开,煞有介事地在向远眼前挥了挥,纸上是毛笔写着的一个"会"字。

  "会……会……"他捏着皱巴巴的纸条喃喃自语。向远把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准备听他胡诌。"说吧,'会'又怎么解释?"

  "这个'会'字嘛,上下单独拆开来看,分别是一个'人'字和'云'字。人在云上,必是人上之人,小姑娘以后富贵可期。"

  向远大笑,"老胡啊老胡,你可真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贪财爱富贵,你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老胡也跟着笑了一阵,很快便收了笑容,正色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都说彩云易散,没了这个'云'字,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人'。富贵虽好,只怕你命中六亲零落,到头来伶仃一人。"

  向远的笑容短暂地僵在脸上,随即摆头笑骂,"少拿这套唬我,是不是又推销起了你的狗皮膏药?"

  老胡狡黠地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乱七八糟的东西。向远看过去,都是些红线穿着的挂坠,有观音,有佛祖,有麒麟。

  "戴上一个护身符,就可以消灾解难……"

  老胡还没说完,向远就冷笑着从自己包里掏出更多的琳琅满目的小挂件,"说吧,你这些东西是不是在镇上的陈家批发的,大的一块五,小的八毛?我这里也有卖不掉的,你要的话,可以便宜点给你,成色还好过你手上那些次品。"

  老胡讪笑着接过向远手中的物件看了看,成色确实优于他的。他立刻识趣地转移话题,挑出其中一个仿碧玉的观音,说:"这个做得不错,几乎可以乱真。只可惜这观音像背面脖子处有道裂纹,观音断颈,大凶之兆,成色再好也没用。"

  向远脸色一变,将那些东西从老胡手里夺了回来,"你这老家伙要是再胡说,被客人听到了,小心我让你在这村里再也待不下去。"

  老胡见她有了恼意,知道她不好得罪,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神情,"姑奶奶,老人家跟你开个玩笑,当什么真啊?刚才那个'会'字我还没有说完,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是离人得归之兆,说不定小姑娘你今天就要跟故人重逢了。"

  向远哪里还肯听他的疯言疯语,说了句"信你才怪",就再也不肯答理他。她最不信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自然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听那老不死的说到那些晦气的东西,尤其是什么"六亲零落,伶仃一人",心里竟莫名地一紧。不过向远的不快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她很快迎来了下午的第一单生意。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不定年纪比向远还小上一些,一副城里人打扮。这样的女孩子通常结伴而来,单独一人倒是少见。向远见她在树下徘徊了许久,不像看风景的样子,却也不像迷路,于是主动迎上去问对方需不需要请个导游。

  这趟生意谈得异乎寻常地顺利,那女孩子不但当即同意让向远带她逛逛,而且一出手就给了张粉红色的钞票。向远心中暗喜,拿人钱财,自然分外卖力,于是首先就第一千零一次地给那女孩讲起关于这老槐树的"凄美"传说。如果她猜得没错,像对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这种爱情传说总是最神往的。

  向远猜得很对,她说得绘声绘色,对方听得如痴如醉。末了,当向远讲到传说中的古代女青年在树下看着自己爱的人迎娶了别家女子,伤心绝望之下,化作了树仙,正准备给这个故事做一个回味无穷的了结的时候,那女孩忽然打断了向远,看着那棵树,怔怔地问了一句:"她化作了树仙之后,还要站在村口天天看着她的爱人和别人幸福甜蜜,子孙绵长,这不是自己折磨自己?"

9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0:10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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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远愣了一下,她的故事说了那么多遍,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不过她脑筋转得极快,马上接话道:"说不定她得不到幸福,就希望看着自己爱的人幸福呢?"

  她听到那个女孩很突兀地笑了两声,"会吗?"

  向远还来不及回答,那女孩又追问了一句:"你会吗?"

  "这个嘛……"她正想含糊其辞地将这个问题蒙混过关,那女孩索性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她,"如果是你爱的人爱上了别人,你会怎么办?"

  向远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奇妙,不过顾客是上帝,她还是装作认真地答道:"那我就把我的爱转移到别的东西上。"

  "别的东西,比如说呢?"对方若有所思地追问。

  向远打了个哈哈,"比如说,钱啊。小说上不是说,没了爱情,至少我还有钱嘛。"

  "如果你连钱都没有了呢?"

  看来她碰上了个偏执而认真的孩子。向远讶然之下,不由得留心打量眼前的人。那女孩说不上漂亮,当然也绝不丑,身形纤瘦,眉目清淡,嘴角天生微微上扬,不笑的时候也像微笑。只是脸色苍白,皮肤纸一般薄,隐隐可看到下面青色的细小血管。看着这个女孩子,向远莫名地想起村民从潭里打捞出来的瓷器碎片,清水淘过一般的、白得毫不张扬的、柔润的、破碎的……

  向远继续开着玩笑,"谁让我没了这些东西,我就要让他不得好过。就像化作树仙的那个女人,如果那男人拿走了她的钱,再娶了别人,她落得人财两空,换作我是她,我宁可杀了那男人也不会傻到让自己变木头。"

  那女孩皱着眉说:"可是杀自己爱过的人哪有那么容易?与其杀他,还不如杀自己容易些。"

  她认真讲的冷笑话把向远逗笑了,那女孩见向远笑,也跟着笑得前俯后仰。笑完了之后,她说:"刚才你说你叫向远是吧,向远,你真有意思,一到这里就遇见了你,真好。我叫叶灵,从G市来的。"

  向远面上是友善的笑容,基本上她对每个能带给她收益的人都很友善。

  那自称叫叶灵的女孩子看着向远手里来不及放好的大小挂件,好奇地翻看着。

  "喜欢吗?有看得上的,便宜点给你。"向远见又有了赚钱的机会,不由得精神一振,"这些都是很灵验的护身符,戴在身上,可以驱邪许愿的。"

  "是吗?"叶灵感兴趣地挑选着,最后拿起了一个观音挂坠,"这个很好看,多少钱?"

  向远定睛一看,不由得暗暗吃惊,叶灵手上拿着的挂坠不偏不倚,正是老胡那死老头说的"断颈观音"。这个东西向远本已不指望能卖出去,谁知道这城里来的女孩偏偏爱不释手。

  要是在往常,说不定向远早就忙不迭地将这次品脱手,越快越好。可是现在对方是个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看上去天真无邪,更重要的是出手大方。她已经从叶灵身上赚了一百块,拿人的手软,她不能太黑心。所以,向远勉为其难地提醒了一句:"这个啊,这个观音有瑕疵,换一个吧,还有更好的。"

  "你是想说'观音断颈'吧。"叶灵笑笑,将那个挂坠放在手心把玩。

  原来她也是知道的。向远也不再隐瞒,点了点头,"虽然我不太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过你最好还是挑别的吧。"

  "没事。"叶灵自顾将那断颈观音摘了下来,"这东西讲的是第一眼的眼缘,我就看上这个了。'由来好物不易坚',有裂痕的说不定才是好东西。"

  向远是生意人的头脑,既然买家都不计较,哪有卖家藏着不肯出手的道理。这观音本是假玉,值不了几个钱,叶灵早先出手大方,让她小赚了一笔,她也难得地大方一次,做了个人情,将那观音送给了叶灵。她想着,说不定这金主一高兴,在接下来的游程里出手就更大方了。

  叶灵再三谢了她,向远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服务更加周到,看完了老槐树,就带着叶灵往以前的"野鸭潭"--现在的"鸳鸯潭"走去。

  其实那个几百米见方的深潭是向远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之一,可是没有办法,这个季节,正是这水潭最清澈美丽的时候,碧盈盈的水映着潭边的野树,她这个并不容易迷恋风景的人也觉得心旷神怡。

  叶灵绕着潭边走了一圈,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跟向远说说笑笑的,苍白的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红晕。

  "向远,那是什么花?"她忽然指着潭边小土坡半腰上的红花问向远。

  向远侧身看去,"哦,好像是野杜鹃。"

  "真漂亮。"叶灵感叹了一声,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向远说,"我爬山不太利索,能不能麻烦你给我摘一朵?"

  向远答应了,那个高度对于走惯了山路的她来说完全没有问题。

  "那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她对叶灵说完,几步跑到土丘下,还没往上爬,就听见了半山腰树叶的晃动声,有人的衣服露出了一角。

10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1:22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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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远笑了,"邹昀,你摘野菜摘到这里来了?"

  "向远姐,"上方的草丛里露出了邹昀稚嫩而清秀的一张脸,"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摘花。"向远怕叶灵久等,言简意赅地指着那野杜鹃对邹昀说。她回头看了一眼,叶灵已经一个人慢慢地踱出了十几米外。

  "你喜欢这个啊?"邹昀惊讶地看着向远,"别,别,这里草丛下挺陡的,你别上来,我给你摘。"他探身轻而易举地将花摘下,额头上的汗珠跟他的眼睛一样亮晶晶的。

  向远伸手接住邹昀抛来的花枝,刚转身,正好看到一身白裙的叶灵静静地站在潭边,低头像在想着什么,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纵身一跃,无声无息地没入潭水里。

  只是一瞬间,叶灵便没于深潭之中。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果不是水面荡起的涟漪,向远几乎要以为这是她午后失神的一个错觉。瞬间的本能反应让向远飞奔到潭边,正待跳入潭里救人,眼前飞快地闪过一个画面:被水泡得发涨的向迤漂浮在水面,小小的一张脸肿得变了形,泛着毫无生气的灰紫色。

  向远微不可察地一抖。这个世界为什么那么奇怪?有无数的人--像她妈妈,像向迤,像许多贫贱如蝼蚁的无名氏,分明那么艰难,仍然盼望挣扎着活下去,却不能够。但是这个叫做叶灵的女孩,年纪轻轻,服饰精致,显然生活优越,她比很多人活得要好,偏偏自愿求死。这真是种讽刺。

  向远之前对叶灵那点萍水相逢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她厌恶轻贱自己的生命,甚至是拿死当作筹码的人,这种人懦弱、卑怯、无能,毫不值得同情。她想,既然这个叫叶灵的女孩子那么想死,我何必阻挠?不如成全了她。她怔怔地看着水面的涟漪越来越淡,直到听见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失足滚落的声音。很快,裤子被划破了好几道,小腿上全是被尖利树枝划出的血痕的邹昀气喘吁吁地跑到她的身边。

  "向远姐,刚才……刚才那个人……"邹昀显然是在半山坡也看到了叶灵落水的那一幕。他平时爬山爬树灵活得像只猴子,只有突然大惊之下才会失足滚落下来。他心急如焚地冲到向远身边,却被向远脸上一闪而过的狠劲儿和漠然吓了一跳。

  邹昀救人心切,心急如焚之下也顾不上言语,眼看四周再无旁人,咬咬牙,拖着一条伤腿就扎入水中。刚游了几米,伤口的剧痛让邹昀再也使不上力。眼看那女孩白色的身影在不远处隐约晃过,他拼命想朝她靠近,自己却不经意呛了一大口水,头脑一阵空白,脚底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往潭心拽。

  这野鸭潭虽然不大,但惊人的深,即使是盛夏,潭水也是凉得沁人。据说潭心好几个地方,就连村里水性最好的成年人潜下去也探不着底。正是因为这样,当年向迤落水的时候,虽然许多乡亲都帮着寻找,但是就连尸体都没有办法及时打捞上来。这潭水每隔几年就会淹死人,小孩们都被家里的大人警告过不许在这里游泳……

  这时候,水里的邹昀慌了,挣扎了一下,手脚却更不听使唤,尤其是受伤的那条腿仿佛失去了知觉,意识也在慢慢地模糊。绝望之间,忽然觉得有人推着他往岸上游。等他伏在地上咳了几口水,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向远已经浑身湿漉漉地拖着那个女孩往岸边靠。他连忙爬起来在岸上帮了向远一把,两人合力才把那意识全无的女孩拖离了水潭。

  向远累得够戗,她问了一声:"邹昀,你有没有事?"见他咳着摇头,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平躺在地面的叶灵身上。叶灵的面庞毫无血色,胸口的起伏也若有若无。

  "向远姐,怎么办?她不会死了吧?"邹昀毕竟还是个孩子,吓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向远指着水潭斜上方农田的方向,急忙对邹昀道:"你快去,把李二叔的牛牵过来。"

  邹昀当即会意,也无力理会腿上的伤,扭头就往向远指着的方向跑。

  邹昀牵来李二叔的牛的同时,身后还跟着一大批闻声而来的村民和游客。其中有经验丰富的人将叶灵的身子扛上牛背,让她面朝下趴在牛背上,然后赶着牛往前跑。

  向远走到人群外喘气。十月的天,风拂过湿透的身子,不可思议的凉。没过多久,她听到了乡亲们庆幸的欢呼声,知道叶灵吐出了腹内的水,想必已捡回了一条命。算她走运,向远撇了撇嘴,心里却是一轻,说不清是为了一个生命的获救,还是为了自己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陌生念头所获得的救赎。

  她拧了拧衣服上的水,谢天谢地,口袋里的钱虽然湿了,却依然还在。不回家换下这身衣服,还等什么?她朝自己家的方向走,远远地听到脚步声追了上来。

  "向远姐……"

  她知道是邹昀这小家伙,就回头指了指邹昀的腿,"快去村卫生所给你伤口消消毒,裤腿破成这样,你阿姨又要数落你了。"

11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1:49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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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人归来

  很多东西她都还记得,他却不小心忘记了。

  向远回到家,向遥看到她这个样子,想问又不敢问,一声不吭地去烧水。等到向远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衣服出来,才发现乡亲们居然把仍然虚弱的叶灵抬到了她家。原来,叶灵获救后,围观的游客虽多,却没有一个认得这个莫名落水的女孩。不知道是受惊过度还是未曾恢复,叶灵清醒过来之后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村民们没有办法,把她送去了卫生所,赤脚医生说没事之后,他们只得把她往向远家抬。一则向远是搭救她的人,二则向家有两个女孩子,照顾起她来也方便得多。

  这一天向家的所有空房已经住进了游客,向远无奈,只得将自己的房间腾了出来,晚上跟向遥一起挤。向遥跟村里另外两个女人一道,给叶灵换上了向远的干净衣服,之后叶灵就一直处于半昏睡之中。

  手忙脚乱了一下午,安顿好一切,已是日薄西山。向远把被水打湿的大小钞票小心地晾在厨房里,自己则靠着门框坐在家里的门槛上。从水里出来已经那么久了,她添了件衣服,还是觉得有点冷,头很沉,喉咙被火燎过一般,想让向遥给倒杯水,那死丫头一时间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早早已经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心知自己是受了凉。她身体一直很好,平时头痛发热的都很少见,今天不过是在水里泡了一阵,居然就成了这样,莫非是那个城里女孩将娇气沾染给了她?向远想到这里,自己就笑了,牵动嘴角的时候觉得头更痛了。她想,再靠一会儿,就回去睡一觉,明天还要早起。

  这一次她没能如愿,意识刚开始混沌,就听见村长李二叔的声音在她耳边叫唤,"向远,向远,那姑娘的家属来了,嘿,你猜猜是谁……"

  李二叔后面的话向远没有听真切,她的视线越过李二叔,落在他身后一个模糊的身影上。

  那个人跟他长得真像,但怎么会是他?然而那个声音分明又是熟悉的,"向远,你怎么坐在这里?"

  向远,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以前每天早上起来上学,她总等在他家附近的谷垛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是笑盈盈的,向远在这里,当然是等他。

  向远笑了,弯弯的眼睛又眯成了月牙:叶骞泽,你这家伙怎么又晚了,害我等那么久。

  可他的表情不该是焦灼啊。

  向远一个激灵,脑子顿时清明了不少,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腾地站了起来,看清楚了眼前人,迷惑却更深。

  "骞泽?怎么是你?"

  他匆匆从她身边踏过门槛,"向远,我们到后面再聊。"

  向远心念一动,忙跟着叶骞泽走向内屋。

  叶灵躺在床上,已经醒了过来。叶骞泽几步走到床前,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她。

  叶灵竟然笑了,那种单纯的快乐就像一个得到了糖的孩子。

  是她先开的口,没有来由的突兀的一句话:"你想要对我说什么?"

  叶骞泽半晌不语,然后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出来玩也要跟家里说一声,还有,水性不好就别玩水,爸妈会担心的。"

  他淡淡地避开叶灵的视线,回头却迎上向远的一双眼睛。

  "谢谢你!向远。"此刻他脸上才是真心的笑容,"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向远也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怅然。原来叶灵是他的妹妹,想来是叶叔叔回城后跟新妻子生的孩子。骞泽的感谢一点问题也没有,问题在于向远从没有想过,故人相逢,他面对她的第一个姿态竟然是感谢。

  感谢是礼貌的、客套的,是对外的、疏离的,所以最亲的人不说感谢。叶骞泽的谢意来自她向远--这样一个外人,无意间搭救了他的亲人。亲疏立现!而向远记忆中的叶骞泽却是只与她相关的,密不可分。十四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回城前的那天,向远站在村后山的坡顶上,看着村口的叶骞泽站在老槐树的附近,迟迟不肯动身。他的眼睛在送行的乡亲里苦苦搜寻,唯独不见两小无猜、朝夕相随的女孩。谁忘得了,曾经在山月的清辉下,年幼的他们并肩坐在溪涧的边缘,他说:"向远,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向远当时没有说话,可心里却再笃定不过:他们是那么的好,谁能把他们分开?就算有一天他走了,假以时日她也一定会飞回他身边。她不送他,只是害怕离别的泪眼,走是必须的,相送又有何意义?叶骞泽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向远的视线中,一去就是四年,重遇这天,他为了他的亲人笑着说谢谢。

  向远觉得头更痛了。想太多了吧,向远,平时你不是这样的。她的唇动了动,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笑意,"谢我干什么?就当是所罗门的宝瓶实现你第一个愿望。"

  叶骞泽会心地一笑,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暗示让四年光阴带来的霸道隔阂消弭了许多。向远仿佛这才看到一起长大的那个最亲密的伙伴。他环顾四周,想了想,说:"我想先去看看阿昀。"

12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2:34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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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吧,你们都多久没见了?现在他应该在家,我就不陪你去了,有什么事回来找我。"向远一直站得很稳,就连向遥也没看出她在生病,她从来不喜欢别人看到软弱无力的自己。可这个时候,她忽然希望叶骞泽问一声:"向远,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知道自己对他苛求,他快四年没有回来了,等着他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如何能面面俱到,明察秋毫?邹家婶婶,也就是他妈妈是个倔脾气,和叶叔叔离婚再改嫁之后,就断了跟那边的联系。叶叔叔把骞泽接走的时候她没有阻拦,但从此两边也疏于音讯。向远也是听人说,叶叔叔回城后另娶了妻子,叶家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那边以骞泽的名义好几次给婶婶汇钱,她全都退了回去。骞泽说要回来看她,也被她拒绝了。她就像跟姓叶的断了一切联系,以至于她去年过世后,邹家竟不知道如何给她在那边的大儿子报信。等到那边辗转知道了消息,已是不久前的事情。所以向远已隐隐有预感他将要回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而且还是为了叶灵这一桩事。老胡那家伙早上才说有"故人得归"之兆,他说话一向没个谱,这次竟然歪打正着地一语言中。

  "我先过去,叶灵……我妹妹就麻烦你多照看一下。"叶骞泽说。

  向远想起叶灵在潭边的异样,叶骞泽同父异母的妹妹为什么独自一人回到他生长的地方?又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跳进了深潭?他们兄妹见面为何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异样?向远心存狐疑,不过转念一想,叶灵已经暂时没事了,邹昀也是叶骞泽的亲弟弟,有什么事,等到他见了邹昀之后再说也不晚。

  叶骞泽去了很久。向远在向遥的床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向遥被她支去守着叶灵,回房拿被单的时候,无意间说了一句:"你房里躺着的那个人,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枕头却湿了一大片。"

  叶骞泽重回向远家已是次日清晨,同来的还有邹昀。当年叶骞泽走的时候,邹昀已经九岁,许多事都记得很清楚。叶骞泽是个好哥哥,过去他们兄弟感情一直不错,然而隔了这些年不见,邹昀在哥哥面前显然有些腼腆拘谨,原本就算不上外向的他跟在哥哥身后,即使是来到一向熟悉的向家,还是显得非常的沉默。

  叶骞泽去看了看叶灵,她还没醒,睡着的样子异乎寻常的安静。叶骞泽叹了口气,听到向遥在房门口叫了一声:"叶哥哥,我姐叫你一起吃早餐。"

  相比邹昀在亲哥哥面前的腼腆,向遥对于这个小时候常来往的叶哥哥则显得熟稔得多。她招呼了叶骞泽,就一个人朝厨房的方向走,平时向远的事情多,家里的一些琐碎家务事,大多是向遥动手。

  向家的早餐很简单,无非一些清粥小菜,还有向遥在向远的交代下特意一早到村里的豆腐坊买来的新鲜豆浆。向遥将豆浆分到几个杯子里,习惯性地往里面添一小勺白糖,忽然走进厨房的向远打断了她。

  "有一杯不要放糖,换成一小勺盐。叶骞泽喝这个从来就是喜欢咸的。"向远说。

  向遥愣了一下,嘀咕了一句:"叶哥哥的口味怎么那么奇怪。"话虽这样说,既然向远开口了,她还是依言照办。

  四个人坐在向家有十几年历史的小圆餐桌旁,邹昀很自然地帮忙摆碗筷。

  叶骞泽有些歉意地说:"向远,我们这一次大概麻烦你太多。"

  向远朝他摊开一只手,"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大可以像来旅游的人一样付给我钱。"

  叶骞泽知道她是借着玩笑话怪他客气,就笑笑,不再多说,低头抿了一口摆在他面前的豆浆。喝进口的那一瞬,他愣了一下,眉头随即微微皱起,不过他立刻掩饰住了异样的神情。

  不过是极细微的举动,然而向远却立刻觉察到了,"怎么了,不合你口味?"

  叶骞泽很自然地咽了下去,笑着说:"没有的事。不过向远,我还以为喝咸的豆浆只是北方人的习惯。"

  向远愣了一下,"你以前不是一直喜欢在豆浆里加盐吗?那时我还常笑你奇怪。"

  "是吗?"叶骞泽凝神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大概是小时候的奇思异想,难得你还记得。"他怕拂了向远的好意,特意又喝了一大口。

  向远却立刻将杯子从他手中夺了下来,转头对向遥说:"把这杯倒了,换杯甜的吧。"

  "不用,真的不用。"叶骞泽阻止着已经起身的向遥。

  向远自我解嘲地笑了,"没事,都怪我,我记得的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都过了那么久,还以为你跟小时候一样呢。向遥,倒掉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邹昀忽然说:"不用倒,我跟大哥换吧。我喜欢喝咸的。"

  向远意外地挑高了眉,"咦,怎么你们兄弟俩小时候都有这个奇怪的爱好?"

  向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杵在那里一会儿,又坐了下来,把那杯咸豆浆重重地放在邹昀的面前。

13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2:55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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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一番,杯子换了过来,四个人安静地吃着东西,一时无话。

  向遥最早放下筷子,看了看邹昀,又看了看叶骞泽,忽然说了句:"叶哥哥,你比以前长高了好多,你们兄弟俩长得真像,不过你比邹昀好看多啦。"

  她平时并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个时候一句无心之语,带着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特有的天真,把叶骞泽逗笑了。向远也忍俊不禁,但更多的却是不以为然。事实上,叶骞泽和邹昀兄弟俩虽然不是同一个父亲,但是长得确实挺相像。不同的是,叶骞泽比较像他父亲,宽额深目,邹昀却随他们的生母,眉目俊秀,都是一样好看的男孩子。哥哥长大了,有了更多的书卷气,弟弟却还带着小男孩的稚嫩,尽管如此,实在也难分高低。

  向远不知道向遥为什么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不过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意外。向遥跟邹昀不但同岁,从小学到初一,始终都是同班同学。按说两人年纪相近,两家又颇有渊源,但这并没能让他们成为好伙伴。邹昀那方面是没有什么的,倒是向遥处处看他不顺眼,两人凑在一起,向遥对他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横眉冷眼。上初中后,从村里走到乡上的中学有近十里山路,有时向远让向遥跟邹昀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向遥却偏偏不肯,不是早走半个小时,就是故意拖延时间,总之不愿跟邹昀走在一起。向远听说,即使在学校里,向遥也是不跟邹昀说话的。

  向遥算不上是个脾气难相处的女孩子,在学校人缘不错,好像跟邹昀也并无多大过节。向远记得他们小时候也会在一起玩耍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向远问邹昀,邹昀莫名其妙,时间长了,她也懒得理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

  邹昀听到向遥拿自己跟哥哥比较,不忘故意贬低他,倒也没有生气,仍旧一口一口地喝他的咸豆浆。

  吃过了早餐,按照之前的约定,向远要带住在她家的几个游客上山看风景。回房间准备东西的时候,她打开抽屉,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叶骞泽走后不久的那些日子,给她写的厚厚一叠信从她放钱的小盒子下滑了出来。

  向远拂了拂那叠信上看不见的灰尘。她很少翻看这些旧的信件,不过却记得清清楚楚,一共二十一封,另有好几张过节时候的明信片。骞泽刚回城的时候,写给她的信像雪片一样地飞来,那时他初到一个陌生的家庭、陌生的城市,还有许许多多不习惯的地方,向远是他唯一可以倾诉的人。起初他的信总是写满密密麻麻的好几页信纸,上面描绘着对大城市的新奇和他的彷徨,还有他对小山村和旧友的怀念。向远的回信总是简明扼要的一张信纸,她心里有很多话,下笔却觉得值得写的东西不多,无非是劝慰他,等到习惯之后,就会发现大城市必定有比小村庄好太多的东西。

  从叶骞泽后来的信里也证明了向远所说是对的。他在时间里慢慢融入了新的生活,开始跟她说他的新家庭--他那多年未见、从大学里辞职下海的父亲,他温柔娴静的后母和一个比他小两岁多的妹妹。他说他们都待他很好,学校的生活也顺利,他还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听到这些,向远有一种带着怅然的欣慰。她每次寄信,都要走很远的路到乡上,所以大多数时候,她宁可自己只是一个倾听者。她偶尔会回一两封信,说说村里的新闻,你家隔壁的李二叔做了村长,我们同班的狗蛋去当了兵……他们各自说着各自的生活,越说越不一样,渐渐地,就说得越来越少。他的信从每周一封变成了每月一封,后来又成了不定期的偶尔一封,再变成节日的一张明信片……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是他回城后的第三年,两人彻底断了音信联络。

  向远并不怪谁,她可以理解骞泽:他一直是个善良念旧的人,只不过他们分开得太久,生活的世界太不同。只靠鸿雁往来,再深的旧情也会淡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止是他,有时候就连她自己,无数次提起笔来,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只盼望着有一天,她有足够的力量飞出这个坐井观天的小村庄,站在和他一样的土壤上,以和他并肩的高度一起看同样的世界,她坚信她办得到的!可是这一次他的归来,忽然让她开始感觉到慌张,头一回,向远在时间和距离面前察觉到个人的渺小和无力。

  她听到很轻的敲门声。骞泽站在门口,来看依旧未醒的叶灵。她迅速将手上的信件塞回原处,再关上抽屉,转过身朝他微笑,低声说:"我让向遥给她准备了一些粥,一直热在灶上。她什么时候醒了,让向遥端进来就行。我要出去了。"

  叶骞泽走到向远身边,看着简陋的书桌旁挂着的一些旧照片。向远还是静静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离开。

  "向远,这次回来看到阿昀,看到你,忽然觉得以前的日子变得很遥远了,但又很值得回想。我们好久没见了,再见到老朋友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

14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3:20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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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远说:"既然这样,回来了就多留几天吧。你妹妹身体不是很好,多休养休养也是好的,你们学校不是也有假期吗?"

  "我妹妹她……"叶骞泽迟疑了一下,"她是怎么掉进水里的?她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向远看了不远处床上的叶灵一眼,"没说什么,不过我不觉得她是'掉'进水里的。是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不过骞泽,你这个妹妹,还是要看紧一点。"

  叶骞泽并没有显出吃惊的神情,沉默着,似有心事,忧心忡忡,却什么也没说。向远看着他的侧面,他的眼神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善良,柔软。他这样的一个好人,对一切都心存善意,总希望所有的一切如他想象中那么好,不知道在没有她参与的那几年他是否如愿。

  仿佛想打破沉默,叶骞泽指着墙上镜框里向远的一张旧照片,随口说:"这是哪一年照的?背景是在我们钓鳗鱼的那条溪边吧。"

  向远看了他一眼,"没错,你记性挺好。对了,骞泽,你陪着你妹妹,我跟几个游客上山。晚上我去找你。"

  向远带着等了一会儿的几个游客,匆匆朝山上走去。她会说很多山里的典故和故事,性格又大方讨喜,一路上几个人说说笑笑,崎岖的山路也走得没有那么艰难。途经那条山溪的时候,她停下来让那些客人拍照。溪涧清澈,山色明媚,这是拍照的好地点。

  向远耐心地在一旁等待,时间长了,不由得有些走神。那还是骞泽回城的前不久,她第一次做导游带着游客上山,骞泽跟她结伴同行。那时的游客也是在这个地点停下来拍照,骞泽向其中一个游客借了相机,亲自给她拍了一张照片。那个游客回家前,向远特意留下地址,请对方给她把照片寄了回来。

  当时叶骞泽是第一次拍照,技术不是很好,相片不算很清晰,但向远还是把它小心地放在镜框里,挂在了墙上。

  很多东西她都还记得,他却不小心忘记了。

15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3:45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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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向远的旧时山月

  苦苦寻觅的东西,从头到尾不知所终也就罢了,偏偏无意中看见了,伸出手去,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指缝间掉落……

  向远陪着游客在山上待了一整天。旅游的人总是那么不知疲倦,身体不适的向远唯有强打精神奉陪到底。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一行人才开始往山下走。行至将近一半路程,一个女游客忽然惊叫一声,把神思恍惚的向远吓了一跳。原来,该女士的耳环不知什么时候丢失在游玩的途中,据说耳环是丈夫送她的生日礼物,虽不贵重,却极有意义。她次日一早就要返城,向远只得陪同他们一路回去寻找。然而在杂草丛生的蜿蜒山路上,要寻到一只小小的耳环谈何容易?眼看天色越来越暗,那女游客和她的朋友仍不死心。向远担心一旦天色全黑,这些走不惯山路的城里人要是一时失足,有个三长两短她不好担待,只得先将他们护送下山,然后独自一人返回原路寻找耳环。

  她在山里没转多久,四周便全然被暮色笼罩,耳环仍然下落不明。其实向远心知要找回的希望是很渺茫的,但那位女士如此看重,她怎么也得拿出一些行动来。有些时候,尽了人事,才能听从天命,向远一向这么认为。

  夜色中的山路向远不是没有走过,这一次上山早有准备,手持火把。路途倒也不算艰难,但病体未愈的向远体力透支得很快,汗水冰凉地将衣服都黏在了背上。和着山中秋虫的叫唤,她听到了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再一次经过那条山溪的时候,她停下来洗了把脸。耳环是找不到了,她也疲惫得直不起腰来,只好盘腿坐在溪边的岩石上发呆。

  月亮在天上很圆,倒影在粼粼的溪水里成了破碎的残片。在这月光之下,不知坐了多久的向远就连火把的熄灭也没有察觉。等她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去,已经看到近在眼前的火光。她看清楚来人,微微一笑,转回头来。没过多久,她身边多了并肩而坐的一个人。

  "那么晚了,一个人在山上,一点都不害怕?"他问。

  向远摇头,"你知道我不怕黑。"

  他就笑了,"但是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是能让你害怕的。"

  向远想了想,"这些年,我都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坐在一个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地方,除了白,什么都没有。醒来的时候忽然就觉得有些胆战心惊……"她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就转而问道:"对了,你怎么上山来了?我还以为你在城市里住得久了,都走不惯山路了。"

  叶骞泽说:"见你那么晚没有回家,有些放心不下。不过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一路跟着阿昀,我也不能那么顺利地翻过前面那座山。阿昀那小子跟你小时候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

  向远朝身后看了看,"你跟邹昀一起来的?那他人呢?"

  "在前面的岔道跟他分头找,大概找不到人他也会回头的吧。溪边这条路我比较熟,想不到你真的在这里。"叶骞泽说,顿了一顿,继续道,"向远,我这次回来,总觉得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向远反诘:"你不也一样吗?"她立刻察觉到自己不恰当的情绪波动,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了句:"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长大了,自然跟以前不一样。"

  叶骞泽闻言有些怅然,"好朋友不是一辈子的吗?"

  向远偏开脸,凝神去看水里的破碎月光。是啊,他们不就是好朋友吗?牵着手一起长大,以往是如此,一辈子也是如此?

  "对了,你妹妹好点了没有?"她岔开话题。

  "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还有些咳嗽。多亏你及时把她救上岸来,只不过她从小身体不好,所以才麻烦你们太久。"

  向远想说,你妹妹有问题的不止是身体吧,否则无缘无故怎么会投了河?可是再一想,他做哥哥的对发生了什么,未必是不知情的,既然他都只字未提,别人的家事,她何必多言。于是她只是说:"没什么麻烦的。不过,骞泽,你们兄妹的感情看来真不错。"

  她说这句话,未尝没有羡慕的意味,叶骞泽却答得很快,"叶灵……叶灵她从小就比较敏感,我爸跟阿姨都忙,所以我难免要多照顾她一些。家里人都宠着她,她难免有些小脾气。你跟她接触过,要是她言语上有什么不妥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向远有些意外,"不妥的地方倒没有。直到落水之前,她看上去都挺高兴的,也挺有礼貌。这大概就是别人说的'亲者疏,疏者亲',再有脾气的人,对无关紧要的人总是客气的,只有在最亲的人面前,才会无理取闹。"

  "也对。其实她很善良的,在家的时候,看到什么流浪的野猫野狗总不忍心,老把她们往家里抱,时间长了,家里都是这些小动物。她整天跟小猫小狗玩在一起,跟同学朋友却接触得少了。对了,向远,以前我送你的那只黄狗还在吗?"

  "死了。"向远说。

  叶骞泽这次回来没有看见那只狗,多少也猜到是不在了,但是亲耳听到它的死讯,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哦,死了,怎么死的?"

  "我杀的。"

  他被向远平淡的一句话吓了一跳,"你杀的?又开玩笑了吧。"

  向远玩着石头缝隙里的草,"这有什么好开玩笑的。它老了,迟早是要死的。前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它病得都不能动了,吊着一口气缩在门口不停地抖,叫都叫不出来。这样活着多一秒也是受罪,不如趁它没断气,杀了还可以吃一顿。向遥怎么也下不了手,那就只有我来了。"

  叶骞泽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向远,这是他的朋友向远吗?然而他的朋友向远不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吗?他知道向远的意思,或许真如她所说,到了那个地步,早死对于那条狗来说真是一种解脱,但是没想到她竟然狠得下心亲手了结自己养了多年的狗,那血淋淋的画面让他心里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走吧,我们回去吧,说不定半路还可以遇见邹昀。"向远拍了拍叶骞泽的肩膀,站了起来。她把手放在他肩上的时候,觉得那里好像微微一僵。

  叶骞泽站起身来,忽然看见火把的映照下,紧靠溪水的岩石缝隙里闪过一点亮光。他把火把移过去,"向远,你看这是什么?不会就是你要找的耳环吧?"

  "哪里?"向远立刻凑了过去,那卡在岩石之间的不正是那个游客丢失的耳环么?"我找了半天,差点累死,原来它就藏在这里。"她俯身去拾,没料到叶骞泽想为她代劳,与她同时弯腰,两人撞在了一起。向远原本就全身无力,当下一个趔趄,叶骞泽赶忙扶了她一把。她晃了一晃,好不容易站稳,却将卡住耳环的那块小碎石踢到溪水里,那耳环则随着碎石落水。向远低声惊呼,探身去捞,哪里还来得及,本无多少重量的耳环几乎在顷刻之间就被湍急的溪流冲走了。他们顺着水流的方向追了几步,却再也没有刚才的幸运,耳环消失无踪。

  两人无奈地对望。

  "怎么办?"叶骞泽苦笑一声。

  向远叹了口气,苦苦寻觅的东西,从头到尾不知所终也就罢了,偏偏无意中看见了,伸出手去,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指缝间掉落,直至再也找不回来,这让她如何能不懊恼?

  "还能怎么办,打道回府吧,就说找了一晚上根本就没见着。"她走了两步,轻飘飘的。

  "等等。"叶骞泽追上了她,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刚才我碰到你的手,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你身上怎么烫得那么厉害?"

  "没事,昨天受了点凉,回去就好了。"

  "你昨天已经知道自己身体不舒服,今天还一个人在山上一整天?"叶骞泽的声音里除了惊讶,还有些许薄责的意味。

  向远在他不认同的目光里感到一丝暖意,可还是挥了挥手,"真的没事。"

  "没事?你走路都不稳!"

  "那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背我下山?"

  她当然只是戏谑而已,没想到叶骞泽一句话也不说,走到她跟前,半弯下腰。

  "上来!"

16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4:10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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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远愣了一下,她确实是累了,在他面前又何必逞强呢?于是便笑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火把,毫不扭捏地伏在他的背上。

  他背着她下山。向远半举着手里的火把,光影就在他服帖的发梢斑驳地变幻。她生怕病中的自己记不牢这刻,还好,还好那一轮山月可以作证,隔了那几年,他们再一次如此贴近。

  向远强撑着一整天,这一刻仿佛已到了极限。叶骞泽背负着一个人的重量走山路,虽然向远身材削瘦,他也正当年轻,却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

  这一段路走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下到山脚,村口在望的时候,向远示意叶骞泽将她放下来。

  "我休息了一阵,没有什么事了,你也累了,让我自己走吧。骞泽……骞泽?"

  她喊了两声,没见他有反应,正觉得纳闷,这才发现他已经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朝一个方向看。

  向远晃了晃头,沿着他注视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夜色中的老槐树下,叶灵手执火把,定定地面朝他们的方向伫立。

  虽然对叶灵这个时候等在树下感到费解,但向远不是一个多事的人,只不过她的直觉也在告诉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她再一次拍了拍叶骞泽的肩膀。

  "放我下来吧。"

  叶骞泽却仿佛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丝毫没有放下她的意思。他背着向远走到叶灵身边,只说了句:"晚上这么凉,你出来吹风干什么?回去吧。"

  向远从叶灵的眼里读出了疼痛的意味,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暗暗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透过叶骞泽护在她背上的手,慢慢地沿着她的脊柱蜿蜒。那种感觉冰凉、丑陋,带着剧毒。她原想自行从他背上跳下地来,然而这个时候,她本能地选择了沉默,任由叶骞泽背着她,一步一步地把老槐树抛在了身后。

  叶灵有没有跟上来,向远顾不上理会,远远地她已经看到邹昀下山的火光。这里离向家不远,叶灵来得了,就回得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跟随着叶骞泽的脚步--也许是踏着地上的落叶,那脚步声沉而闷,一声一声,似在耳边,又似遥远。

  在家门口附近的地方,向远挣扎着落了地,俯身揉了揉小腿后,直起腰来,双眼与叶骞泽平视,单刀直入地问了句:"你能告诉我你妹妹投河的原因吗?她看你的眼神让我觉得……"

  叶骞泽的神色在背光处晦暗不明。

  "别多心,向远。我承认叶灵对我特别地依赖,但我是她唯一的哥哥,大多数妹妹对哥哥都有种小女孩的独占欲。等她再长大一点,性格也会随着改变,到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至于她落水,我更相信是个意外。"

  "那你呢,你对她呢?"

  "她是我妹妹,我对她的所有关心都是出于一个做哥哥的立场。向远,你应该是了解我的为人的。"他答得很快,向远甚至从他一贯平和的话语里听出了些许恼意。

  她笑了一下,像是要缓解眼前有些僵的局面,"你妹妹现在看上去不太好,就算是为了她着想,你也应该尽量避免给她期待,避免她对你过分的依赖。"她说完,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我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你说过的,我们是好朋友,就当是朋友间的一点小小建议。背我回来也累得够戗吧?谢字就不说了,我先回去休息。你要是放心不下,就回头去看看你妹妹,见到邹昀帮我跟他说声我没事。"

  她转身推开门,听见叶骞泽喊住了她,"向远,等等,我这几天一直有件事想问问你。"

  "怎么了?"向远回头。

  他想了想,才低声说:"你还记不记得阿昀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向远皱眉想了想,"他生日是哪天我倒忘了,他们家也没有给小孩子过生日的习惯。我只记得他出生的时候是个冬天,那时我们才五六岁。你爸爸回城没到一年,你跟着你妈,还有邹叔叔一起过。当时我总搞不明白为什么叶家婶婶会突然变成邹家婶婶,问我妈妈,她也不肯告诉我。好像那天还下了很大的雪,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一大早去找你堆雪人,你说你妈妈病了,不能跟我去玩。我就问,你妈妈得了什么病。你告诉我,你妈妈肚子痛了很久,家里就多了个弟弟。我记错了吗?"

  叶骞泽仿佛在犹豫该不该说,不过最后还是选择对向远开了口,"其实我记得的也是这样,但是后来我回城之后,有一次跟爸爸聊天时,无意间说起过我妈跟邹叔叔生的这个弟弟。我爸说,他听说阿昀是来年春天出生的,我就总疑心自己的记忆出了错。向远,你有没有觉得阿昀,他……他长得一点都不像邹叔叔,当时村里不是也有人说……"

  向远一惊,赶紧留意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这话你可别乱说,谁都知道邹昀是你妈妈嫁给邹叔叔以后生的孩子,要说是错,也应该是你爸记错了。邹家婶婶生邹昀的时候应该是早产了,你别信村里那些嚼舌根的人说的话。"

17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5:14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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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的。"叶骞泽摇头,"向远,有些事情我说不清楚,但是血缘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小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隔了几年我再见到阿昀,他虽然长得比较像我妈,但是那神态,尤其是那双眼睛……真的,我感觉他应该跟我一样,姓的是叶,而不是邹。"

  "这怎么可能?"向远喃喃自语,她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但理性却让她觉得叶骞泽说的不无道理。听村里人说,邹家婶婶跟叶叔叔离婚后,面上跟没事人一样,不到两个月就跟了村里三十多岁、还打光棍的邹瘸子,当年冬天就生下了邹昀。邹家婶婶是个要强的女人,她的痛快离婚和火速改嫁未尝没有赌气的意味。这么说来,她几年后同意让前夫把大儿子接回城,却隐瞒了小儿子的身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前些年村里的确是有一些流言,说邹昀长得跟邹瘸子半点也不像,不知道是谁的种。不过当时种种矛头都指向向远的父亲向云生,他们都说邹家婶婶对向云生始终不能忘情,说不定她恨不得跟姓叶的离婚,嫁给邹瘸子也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跟向云生有一腿。

  别的事情向远不敢断言,但是有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的父亲向云生虽然没有什么优点,但对她妈妈却是一辈子死心塌地。要说他有可能跟别的女人扯上了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管妈妈在不在世,向远都是不会相信的。

  "当年回城提出离婚,是我爸对不住我妈。我长大了一点之后,他也反复对我说过他的内疚。当时他下到农村,以为再也没有返城的机会,才认命地在这里娶妻生子,但是谁知过了五六年,知青返城的文件又下来了。我妈没有名额,跟他回城也是没有户口的,况且她也不肯离开这里。我爸家里几代书香,他当时一心想着回城参加高考上大学,也只好提出离婚。叶灵的妈妈,我的继母是爸爸的高中同学,他们念书的时候就是有感情的,所以……唉,总之长辈的事情,不管对还是错,我们做儿女的都不好评判。这几年经济好了一点之后,爸爸知道我妈和阿昀他们日子不好过,总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你知道的,寄钱,她退回来;写信,她从来不回。我爸几次想带我回来看看,电话打到村公所,我妈总是说,他回来,她就走,连我都不想见。她就是这个脾气,我爸也不好强行打扰她现在的生活。谁知道,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意外,我们竟然隔了大半年才知道消息。这次我回来是为了我妈的事,叶灵落水,是个意外。向远,你不知道我看到我妈的坟,心里是什么感觉,我去的时候她活得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她坟上都长青草了。邹昀这几年还能在她身边,我呢,一样是她的儿子,却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有时我甚至觉得,她爱阿昀,但不爱我。"

  他说着,话语间有些感伤。

  向远安慰他,"她怎么会不爱你?你走了这些年,她每天早上都会为你烧炷香,让菩萨保佑你在外面平安,这些都是邹昀亲口告诉我的。他们那一辈的事情我们不理解,她让你回城,也是为了你好啊,留在这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出息?不让你们回来,也许是怕见了更伤心啊。"

  叶骞泽的眼睛有些潮湿了,他忍住了哽咽,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便有些毅然的神情,"不管怎么说,我妈不在了,对阿昀我一定要负起做哥哥的责任。我怎么对叶灵,就会怎么对阿昀,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如果他身上流的是我们叶家的血,不管怎么样,我也要带他走。我来的时候,爸爸在国外,应该也就是这几天,就会赶过来。"

  "可是你凭什么断定邹昀是你爸爸的儿子?无凭无据,这不是胡闹吗?他没了妈,但是爸爸还在,邹家怎么可能让你们把他带走?"

  "所以我才跟你商量,向远,我想要你帮我。"叶骞泽看着向远说。

  向远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她迟疑着,沉下心来考虑,不敢轻易点头,生怕自己一时糊涂,好心办坏事。向迤死了,她一直把邹昀看成自己的弟弟一样。邹家现在这个样子,日子并不好过,只要有希望,为什么不助他飞离农门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都应该尽可能地挑最平坦最笔直的那一条路走。

  "好,你要我怎么帮你?"向远说。

18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5:41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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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邹昀的秘密

  邹昀忽然大喊出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谁说我要走?我不走,要走你们自己走!"

  长假的第六天,十二岁的邹昀第一次坐了一个半小时的汽车来到了县城,与他同行的有向远,还有他多年未见的哥哥。

  汽车颠簸在起伏的山路上时,从未出过"远门"的他就反复地问向远:"我们去县城有什么事吗?"向远老是笑,她说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去玩,仅此而已。

  什么都不干,只是去玩!邹昀按捺不住内心期待的同时,也感觉到一丝惶惑,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平时,就连家里的大人偶尔有事,一年也未必会到县城一次。向远平时这么忙忙碌碌,而他城里的哥哥几年才和他见一面,他们居然会特意带他去玩,这未免让他觉得有些奢侈。

  出门的时候,邹昀在向远的家门口遇见向遥。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向遥对他那么敌视,他们是同班同学,又是小时候的玩伴,他不希望两人关系太僵。于是他在心情大好之下,不理会向遥对他故意的视而不见,主动打了声招呼,"向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谁跟你是'我们',出发去哪里?不知道你说什么。"向遥脸上的莫名奇妙让邹昀怀疑起"去县城玩"这件事的真实性,难道是他听错了?昨天晚上,明明是向远到他家打的招呼,听说哥哥也去,爸爸也答应了--他的父亲邹瘸子从叶骞泽那里得到了不少实惠,对这个曾经的"拖油瓶"还是相当客气的。

  邹昀有些困惑,说话便有些吞吞吐吐,"不是……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县城玩的吗?"

  向遥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向远已经闻声走了出来,对着邹昀笑,"你来了?准备出发吧。"仿佛刚意识到向遥站在一旁,向远对着妹妹也问了一句:"你去不去?"

  向遥愣了一下,然后大声说:"有什么稀罕,我才不去。"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跑,末了,还不忘狠狠地瞪邹昀一眼。

  邹昀来到县城,被人来人往的宽阔街道和各种有趣的事物吸引住了,两只眼睛都觉得不够用。他不明白为什么向遥会说不稀罕。他们三个人逛了许多马路,进了许多商店,连在县城里小小的人民公园都玩得不亦乐乎。经过县医院的时候,向远还提议进去抽血验个血型,她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这么做。邹昀听向远这么说,也跟着她和哥哥一起在化验室卷起了衣袖,抽了一大管血也不觉得疼。这一切对于邹昀来说都是那么新奇,他觉得自己长到那么大,从来没有玩得这样尽兴。他老问哥哥现在是几点,叶骞泽还以为他急着赶回去,其实他只是太害怕天黑,然后这一天就会结束。

  可是不管他怎么不情愿,这一天迟早要结束。坐上返家的车子,邹昀看着窗外的风景,他来的时候有多欢喜,走的时候就有多失落。坐在他身边的叶骞泽拍着他的头,问他想什么这样出神。经过这一天的相处,邹昀和哥哥之间的生疏消弭了许多,可他依然回答不出哥哥的问题。他在想什么?他这一天明明是快乐的,可是眼看着天黑下来,为什么会觉得难过?他忽然后悔,一路上放太多心思去想现在究竟几点钟,以至于漏看了不少风景。

  眼看车子离家越来越近,只有手上被针扎过的隐隐刺痛在提醒邹昀这一天的旅程。他忽然才想起,平白被抽了那么多血,竟然忘记问自己究竟是什么血型。他捂着手腕,扭过头去问坐在他后面的向远:"向远姐,刚才测出我是什么血型啊?"

  向远笑眯眯地说:"别心急,哪有那么快知道结果。"

  "我是B型,阿昀你也有可能跟我一样啊。"叶骞泽半随意地说。

  "哥,你知道你是什么血型,今天为什么还要验血?"

  叶骞泽望了向远一眼,向远还来不及作答,邹昀小朋友的思路已经从这个问题上转移,"向远姐,我会不会和你是一个血型?"

  向远觉得有点好笑,"这个可说不准,你为什么要和我一个血型?"

  "如果你需要我的血,我就可以给你啊。"邹昀认真地说,话音还没落,后脑勺就挨了向远一下。

  "呸,童言无忌。"向远笑骂了一句,看着叶骞泽说,"你们家的人怎么都喜欢说傻话?"

  叶骞泽也忍俊不禁,"看来阿昀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哥哥还好。"

  向远暗笑自己傻气,自己竟然有点期盼叶骞泽会对此表现出一丁点的不满。然而没有,他的笑容那样真心而纯粹,完完全全是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亲朋彼此融洽而流露出来的愉悦。

  "他还是个孩子,孩子当然是认为谁在他身边的时间比较多,谁就比较亲。"她说。

  叶骞泽听了向远的话,不由得有些感触,把手放在邹昀的肩膀上,"是我对你照顾得不够。阿昀,我问你,如果有机会天天跟哥哥生活在一起,你愿不愿意?"

  "你要搬回村里吗?"邹昀显然有些困惑。

  "不是,我说的是你跟我一起到城里。"

  "这怎么可能?"邹昀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又不是城里人。再说要是我走了,我爸怎么办?"

  "邹……你爸对你很好吗?"叶骞泽问。

  邹昀开始对他的问题感到奇怪,"他对我也不差啊。"乡下人忙于生活,很少有更细腻的情绪表达,在邹昀看来,父与子的关系本该如此。

  "可是……"

  "快到了,收拾一下东西吧。"向远适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叶骞泽陪同邹昀回到邹瘸子家,他并不住这里。邹家的屋子不大,挤了四口人,还要腾出房间做生意,所以叶骞泽都是住在附近他妈妈的一个表亲家。

  邹昀跟爸爸还有继母一道挽留叶骞泽坐一坐再走,他说还要去向远家看叶灵,走得很匆忙。叶骞泽离开之后,邹昀草草吃过晚饭回房。玩了一天,他也有些疲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爸爸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就连忙关上了房门,却仿佛可以听见爸爸和继母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19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6:16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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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邹昀做梦都还在县城的繁华中流连,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他从未离家那么远过。只是他不知道,出自他身体里的一试管血液比他走得更远,它早在叶家相熟的医院人员的安排下,辗转去到千里之外。

  接下来的几天,叶灵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如常。长假已经过去,叶骞泽却始终没有回城的打算。邹昀觉得有些奇怪,他并非不喜欢跟哥哥待在一起,只不过他们小学都开始上课了,难道城里的学校还在放假?他问向远,向远每天忙着往返在学校和家里之间,好像无心理会他的问题。叶骞泽说,难得回家一趟,想把事情办好再走。究竟有什么事情?邹昀不喜欢叶灵看着他要笑不笑的样子,不喜欢他爸爸和继母背着他窃窃私语,总觉得有一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唯独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邹昀遇到同路的向遥。以往这个时候,向遥总是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然而这一次,她却意外地走到他前面,转过身,用讥诮的语气说:"邹昀,你命真好,终于用不着再走这条山路了。"

  "你说什么呀?"邹昀莫名其妙。

  "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村里的人都在传,你不是你那瘸子爸生的。"向遥扯了扯书包的肩带,朝他半扬起脸。

  "你胡说!"邹昀也恼了,涨红了脸瞪着向遥。要是别人说这样的话,他准扑上去狠揍一顿,可是她是向遥,他不想跟她交恶,于是只好苦苦压抑着心里的怒气,假装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向遥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不由得有些失望,挤出一个笑容,大声说:"真好,我终于不用跟你这讨厌鬼同路了。"说完撒腿就跑。

  邹昀看着她的背影发呆,心里的不安和慌张越来越盛,就连远处渐渐暗下去的天空都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所有不安的感觉在邹昀回到家,发现家门口被人和两辆小车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攀到了顶峰。他怔怔地看着那两辆车,多么的锃亮而气派。平时在村里,除了拖拉机和摩托车,最常见的就是隔天开到村口一次的残旧的中巴。邹昀跟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对汽车这一钢铁构造的速度机器有着莫名的热爱,可这毕竟是离他生活极其遥远的东西,他还来不及去想它们怎么会停在了自家门口,早有多事之人将他回来了的消息告诉了屋里的人。

  邹昀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分开看热闹的乡亲,一步步地走近他。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那男人却屈膝半蹲在他的跟前,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他的脸,手伸到一半,却带着悲喜交加的神情犹豫着。

  "阿昀,你就是阿昀……长这么大了……是我的错,看你这眉毛,你这眼睛,但凡我当年多看一眼,怎么会相信你不是我的儿子?"

  茫然无措的邹昀用手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裤腿。他记起来了,四年前,就是这个城里来的"叔叔"从家里带走了大哥。那天晚上,妈妈搂着他,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一整夜。他在说什么?谁是谁的儿子?邹昀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捏住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点声息,连呼吸都艰难。他多希望自己听不懂这些话,可与他平视的这张脸是多么的熟悉,这就是血脉相连的铁证?他想到"血"字,骤然一惊,好像明白了什么,下一刻,他的身子却被这个流着泪的男人用力抱在了怀里。

  "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那男人抱得那样紧,做工精细的外套蹭在邹昀破旧的衣衫上,邹昀真担心自己沾了泥巴的裤腿弄脏了别人的衣服。他僵硬着身体,任由那男人抱着他孩子般哭泣,他的眼睛却从对方的肩膀上方去看那些围观的人。不少乡亲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其中甚至还有他叫了十二年的"爸爸"。叶骞泽的眼睛湿润了,不过脸上是带着笑容的,远远站在角落的向遥还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邹昀的眼睛在他们中扫了一遍,真像一出戏,他第一次做了戏里的主角,可他觉得自己像是观众。

  那男人的泪水顺着邹昀的脖子往下流,湿湿的,痒痒的。邹昀挣了一下,没有如愿。最后是他的继母走过来,边拭着眼角边说:"这孩子老实,没见过世面,见到亲人,话都不会说了。"

  那男人这才松开了邹昀,用手摸着他的头,"没关系没关系,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这些年我都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等到他跟我回去以后,日子久了,我们父子当然会亲密起来。"

  "是啊,是啊,日子久了就好了。看这孩子就是个有福气的人,果然不假。"邹昀的继母附和着,邹瘸子竟也在一旁嘿嘿地笑。周围的乡亲们纷纷羡慕邹昀的命运将得以改变的好福气。

  "秉林啊,这么久没回来,多住几天再走吧。"

  "下次吧,我那边还有事情要忙,孩子们也要上学了,尤其是阿昀这边还赶着回去办手续,有时间再特意回来看乡亲们。"

  "从小看邹昀这孩子长大,忽然要走也挺舍不得的。"

  "放心吧,他在这里长大,会记得这里的。以后一有时间,我就会让骞泽带着阿昀一起回来,毕竟……毕竟他们的妈妈还埋在这里。"

  邹昀听着他们的讨论,仿佛他要走已经成为定局,然而从始至终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思。

  "那定了什么时候走没有?"

  "收拾好,办好手续就走。"

  这时,邹昀忽然大喊出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谁说我要走?我不走,要走你们自己走!"

  他拨开挡在面前看热闹的人,飞快地跑回他黑洞洞的小房间,用力关上房门,仍听见他"爸爸"和继母忙不迭地在门外说:"小孩子脾气,没事的,一阵儿就过了。孩子的东西我们会帮他收拾好,你放心。"

  "没关系,事情确实太突然,让他静一静也好。"

  邹昀没有开灯,坐在床沿打量着昏暗光线里房间的轮廓。在他和继母带来的弟弟共有的这个小小空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灯,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在过去的日子里,他谈不上有多爱这个地方,就像他叫了十二年"爸爸"的那个浑浑噩噩的人,还有后来有些小心眼的继母,他们对他谈不上有多好。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

20楼猫猫孕妈 2009-08-06 15:06:43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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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谁都没有选择

  向遥低头喝粥,过了很久才说:"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多年未见,向远几乎已经认不出眼前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就是她记忆中瘦而高的叶叔叔,要不是对方先她半惊半喜地叫了声"小向远,你是不是小向远",她那句"叶叔叔"着实犹豫着不敢喊出口。

  "哎呀,小向远都长这么大了。"叶秉林含笑转身,对着身边的叶骞泽说,"你们都长大了,也难怪我会变老。我的记忆还总停留在小向远一丁点儿高,来我们家找你去钓鱼那会儿。不过这双笑眯眯的眼睛倒没变,讨人喜欢,让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向远自幼与叶骞泽一家上下熟悉,小时候经常在野鸭潭边遇见坐在石头上看书的叶叔叔,虽然本能地对这些戴眼镜的、百无一用的下乡知青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因为好伙伴叶骞泽的关系,她也愿意跟这个手上永远捧着书本的叶叔叔亲近。那时她喜欢听叶叔叔说书里的故事,《红楼梦》她听了觉得不耐烦,《西游记》又觉得假,唯有《三国》听得津津有味。叶秉林也喜爱她的机敏豁达,常对她父亲向云生夸这女孩日后必有出息,向云生总是一笑了之。

  向远认真地看着久未回乡的叶秉林,"叶叔叔,你到现在还是比叶骞泽帅。"说完跟着叶家父子一起笑了起来,然后视线与叶骞泽相对,不知道很多年之后,他的样子会不会变得像他父亲一样?

  "你来了就好。"叶骞泽指了指邹昀那紧闭的房门。从下午到晚上,不管他们在外面怎么劝,怎么敲门,里面始终一声不吭。叶骞泽无奈,往向家跑了好几趟,可惜都没见着向远,最后只得交代向遥,让她姐姐一回来就赶紧到邹昀家来。

  "向远啊,他们都说阿昀最听你的话。你劝劝那孩子,这些年他也吃了不少苦,我……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是不是怨我。就当帮叶叔叔一个忙。"叶秉林脸上写满一个父亲的恳求。

  向远看了叶骞泽一眼,他脸上也是同样的神情,于是她低声说:"叶叔叔别客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就试试吧。"

  她轻轻扣了扣那扇薄薄的门板,"邹昀,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门的那边没有半点动静。向远把话再重复了一遍,还是没有反应,于是她略抬高了声音对叶骞泽说:"我说我来也没用吧,那我回去了,家里还有事呢。"

  叶骞泽会意,"那也没办法了,晚上路黑,我陪你回去。"

  叶秉林听了一阵着急,刚想说话,邹昀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向远放轻脚步走了进去,顺手掩上了房门。房间里半点光线也没有,她皱着眉摸索到了拉灯的绳子,橘色的灯光随即亮了起来,她看到躺在床上的邹昀用手遮住了眼睛。

  "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大的。"向远坐到床对面的椅子上说。

  邹昀闻声,腾地坐了起来,"你和他们一起来骗我!"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不忿,向远被逗笑了,"我骗你什么了?你不是你妈跟邹瘸子生的,外面那个才是你亲爸,这是事实。再说,什么是'他们'?'他们'是你的亲爸爸,是你同父同母的哥哥,你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应该的。"

  "应该?那一丁点破血能证明什么?四年前他把大哥带走的时候,就连看也没多看我一眼。我都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妈死了他也没回来,现在才想起多了个儿子?"

  向远把椅子朝邹昀的方向挪近了一些,"你就是为了这个不高兴?要我怎么说呢,不要对别人要求太高,任何感情都是自私的。叶叔叔过去不知道你是他儿子,你妈根本就没告诉他,他没有理由要对一个前妻的小孩好。现在不同了,你已经被证实是应该姓叶的,跟叶骞泽一样,远比叶灵对于他来说要亲,你跟他们走,会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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