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锁锁妈 2010-05-19 15:14:06 引用
第一章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一)
刘震云
镇上看电话的老牛,1968年和严守一他爹一块卖过葱。
卖葱之前,严守一他爹不爱说话。村里老阳高,日子显得长,一天下来,老严说不了十句话。十句话中,不得不说的占六句,大到家里盖一座房子,小到家里添一只尿盆,老严赞成,是“弄”,不赞成,是“弄个球”;另四句是感叹词,不管是高兴或是愤怒,都是“我靠”。卖葱之后,老严开始说话了。卖了半年葱,老严能完整说下一个故事。严守一记得,
那时他爹常讲的故事有两个,一个是吃丸子,一个是吃粘糕。
一个人,腊月,到集上卖门神,旁边是一卖炸绿豆面丸子的。他买了四斤,人熟,给了他六斤。他一个一个捡着吃,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站起来,“咕咚”,倒了。
一个人,收麦时节,家里的牛丢了,出门找了两天没找着,饿着肚子回到村头,碰到一卖粘糕的,认识,“大哥,先赊我五斤。”吃完回到家,“娘,我要喝水。”“咕咚”,倒了。
当时严守一觉得不好笑,四十岁再想起来,每次都笑了。一开始严守一觉得他爹卖葱,见的人多,话是跟人学的;后来才知道,教会老严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老牛。晚间全家蹲在灶间吃饭,吃着吃着,他爹“噗嗤”笑了,摇着头说:
“这个老牛。”
严守一就知道他爹人在吃饭,心又随老牛卖葱去了。那时严守一觉得,世上最有趣的事情,好不过卖葱。
1968年冬至那天,老牛和老严从二百里外的长治煤矿卖葱回来,路过严家庄,老牛到严守一家坐了坐。没见老牛之前,严守一想着老牛一定是个大个儿,大嘴,声如洪钟;见到才知道,个头比桌子高不了多少,雷公嘴,说起话来娘娘腔。过去老听说老牛,一下见到,本该严守一发怵,没想到老牛倒对十一岁的严守一羞涩地一笑,摘下火车头棉帽,用帽耳朵去擦头上冒的热气。老严招呼老牛进屋喝水,严守一也跟了进去,倒是老严朝严守一肚子上踹了一脚:
“身上腥,滚!”
接着两人在屋里喝水,也没听老牛说什么。偶尔说话,也是说路上打尖吃了几顿饭,毛驴喂了多少料。接着全是“呼噜”“呼噜”的喝水声。老牛赶着毛驴车走后,老严对全家说:
“能说,今天没说。”
年关之前,腊月二十三,严守一他爹提着一根猪腿到牛家庄看老牛,顺便结一年的葱帐。上午去时一脸笑,黄昏回来,一脸铁青,蹲在门框上“吧嗒”“吧嗒”抽旱烟。一直抽到三星偏西,站起身,用烟锅“梆梆”地敲自己的头:
“我要再卖葱,我就不是人!”
严守一他娘死得早,1960年被饿死了。第二天严守一听他奶说,老严和老牛在分葱帐时,起了纠纷。从此严守一他爹与葱和老牛告别,又开始闷着头不说话。严守一有一个姨夫叫老黄,在黄家庄开了一个染坊。第二年春天,老黄找老严去各村收布,老严摇头:
“布好收,我不会吆喝呀。”
老黄:
“就一句:黄家庄的染坊来了!”
老严摇摇头,没去。
1989年春天,严守一他爹得了脑血栓。人开始痴呆,身子左半边不会动弹。与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得了脑血栓不会说话,老严得了脑血栓,倒结结巴巴能连成句子;别人得了脑血栓失去记忆,老严一辈子经过的事比当时记得都清楚。年底,严守一从北京回山西老家过年,围着一个火盆,半瘫的老严西向坐,严守一北向坐,不知怎么,说起老牛,1968年共同卖葱,因为分帐翻了脸。老严抬起没瘫的右胳膊,抖着上边的右手,断断续续吃力地表达:
“他记花帐!”
“哪哪儿都有缝,缝里都掉渣!”
严守一:
“是好朋友,就不该合伙做生意。”
老严:
“花帐我能忍。腊月二十三,算了一天帐,到了黄昏,我拿钱往外走,出了门,突然想起过了年啥时去发葱,又回到院里,听到老牛在屋里对他老婆说,老严是个傻逼。”
“不为钱,就为这一句话。”
接着潸然泪下:
“一辈子没说得来的,就一个说得来的,还说我是傻逼!”
指指自己胸口:
“爹这一辈子,这儿有些发闷。”
1995年夏天,严守一他爹又中了一次风,嘴开始向右歪,倾斜着流涎水。一直到死,再没说过一句话。
与老严分手之后,老牛也不再卖葱。1969年,镇上装了第一部摇把电话,老牛便去镇上邮政所看电话。当时想看电话的有二十多人。邮政所长叫尚学文,理着分头,把二十多人叫到一起:
“看电话,就得嗓门大,你们每人吆喝一声我听听。”
二十多个人一个一个吆喝,最后数老牛吆喝的声大。别看娘娘腔,邮政所对面百货楼窗户上的玻璃都让他喊炸了。不但声大,而且喊的时间长,尚学文点燃一支烟,烟抽完,老牛的一声喊还没倒气呢。尚学文止住老牛:
“行了,比驴叫都长!”
1996年,严守一成了电视台清谈节目《有一说一》的主持人。当他在电视镜头前成为名人后,全国人民都理解,惟独严家庄的人不理解:
“我靠,他爹一天说不了十句话,他倒天天把说话当饭吃了。”
沙发锁锁妈 2010-05-19 15:15:38 引用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四)
刘震云
1969年,严守一的嗓子开始变声。过去嗓子像小公鸡,现在突然有些老年的沙哑。严守一是用这种沙哑的嗓子,争取到了打电话的机会。但像上次偷饺子招供一样,他又把所有的同伙都得罪了。而且得罪得有些苦衷。陆国庆他们以为严守一用羊角把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到镇上打电话,是为了单独跟吕桂花呆在一起,其实严守一并不全是为了这个。两个月前张小柱来过信,他没钱寄回信,也想借吕桂花给牛三斤打电话,让牛三斤给张小柱捎个话儿,他留给严守一的废矿灯不亮了,废电池没电了,无法往天上写字了,他想告诉张小柱,能不能
等牛三斤回来的时候,再给他捎回来一块废电池。但这话既不能告诉吕桂花,也不能告诉陆国庆他们。陆国庆他们,一举一得他们都急了,一举两得他们还不疯了?
比这更困难的是,这一切还不能让严守一他爹知道。上次因为给张小柱寄回信,严守一就挨了他爹一巴掌,现在让牛三斤给张小柱带口信,等于旧事重提;同时,连陆国庆他们知道的去镇上邮局打电话,也不能让他爹知道。因为打电话的是吕桂花,镇上看电话的是老牛,这两个人他爹在世界上都反对。三件事知道一件事,三个人知道一个人,严守一都得挨打。
感谢上帝,这几天安排老严得了伤寒,躺在家里打摆子。前晌盖三床被子还冷,后晌浑身出汗,湿透了三床被子。从吕桂花家回来,严守一站在爹的床头,先是皱着眉嘬牙花子,后是哑着嗓子说:
“爹,冷吗?我给你去烧块砖。”
“爹,热吗?我给你舀瓢凉水喝。”
说着说着动了真情:
“我有点想俺娘了。”
最后看着奶:
“不能让俺爹这么干挺着。”
爹和奶都抬起眼睛看严守一。严守一:
“我明儿一早到镇上给俺爹抓药去!”
爹哆嗦着闭上眼睛不说话。奶:
“俺石头长大了。”
不容易。
[上一篇] [下一篇]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五)
刘震云
镇上看电话的老牛,和卖葱的老牛成了两个人。老牛卖葱时,严守一记得他很和蔼,现在架子很大。1968年是娘们腔,1969年成了爷们。职业的转换,原来也能变嗓。从严家庄到五里镇,有四十里山路。走到半路,天上飘起了碎雪。路上羊角把自行车老掉链子。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五里镇,又逢大集。严守一扛着自行车,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到邮电局小楼前,严守一发现自己挤掉一只鞋。这时雪停了,回头在烂泥中找回鞋,再赶到邮局,正赶上老牛下班。
“下班了,下班了,下午再打!”
电话室的墙上,拴着两捆碱性电池。老牛正在把摇把电话,往一个木头匣子里装。接着又在木头匣子上加了一把大锁。因为逢集,屋里挤满打电话的人。严守一满头大汗,从人缝里钻到老牛面前:
“牛大爷,俺骑车跑了四十里。”
老牛:
“你跑四百里,也得等到下午。就是我不歇,电话累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
严守一:
“大爷,俺爹是严家庄的老严,过去和你一块卖过葱。”
老牛定睛看严守一。严守一沙哑着嗓子:
“去年冬至,你到俺家喝过水。”
老牛看严守一,从屁股蛋上摘下一串钥匙,欲开电话匣子上的大锁。突然又停住:
“那也不成,我得听尚所长的。一到下班,亲爹也不能打电话!”
这时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上前:
“大爷,下午啥时候呀?”
老牛又定睛看吕桂花,看着看着笑了:
“回家吃个馍,喝碗汤,也就一袋烟工夫。”
吕桂花这句问话,把严守一害苦了。她使严守一对于1969年阴历十一月初八这一天的时间不好安排。要么电话马上打,要么老牛吃饭的时间索性长一些,他好去药铺给他爹抓药。吕桂花来镇上只有一件事,严守一有三件事。现在老牛说一袋烟工夫,不上不下,严守一就不好离开。路上严守一就有些犹豫,给他爹抓药的事告不告诉吕桂花。但一告诉,上路就成了一举两得,会破坏两人共赴打电话的气氛。最后没告诉,路上倒默契了,吕桂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他的后腰,现在事到临头再告诉,自己跑去抓药,让吕桂花一个人留下等着打电话,各干各的,就不单是一举两得而成了夹带私货。原来路上你是骗人呀。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于是严守一就盼着老牛早点吃完饭,半袋烟工夫才好。等打完电话再去抓药,抓药就成了顺便,还能另讨吕桂花一个欢心:
“原来你一直没说呀!”
严守一和吕桂花守在邮局门口,每人吃了两个烧饼,用了半袋烟工夫。但老牛这顿饭吃得有点长。一直到太阳偏西,老牛才趿拉着鞋回来了,打着哈欠向大家解释:
“家里来客了。”
接着开电话木匣子上的大锁。一群打电话的人又在那里拥挤。严守一开始奋不顾身,挤在最前面,手里拿着吕桂花给他的两毛钱,往老牛手里递。老牛接过钱:
“往哪儿打呀?”
严守一:
“长治三矿,我打三矿!”
老牛昏沉的脑袋,似乎突然清醒了,又将钱扔回来:
“三矿?三矿可不成!”
严守一:
“为嘛?”
老牛:
“太远。二百多里,得多少电线杆呀!县里几十里都听不清,还打三矿!”
严守一都要哭了:
“大爷,俺等了一天呀,动都没动!”
老牛:
“那也得给你排到最后,先捡近的打。”
吕桂花劝严守一:
“等就等吧,只要今天能打上就成。”
严守一欲哭无泪。越是这时候,越不好提抓药了。这时严守一倒有些心疼爹。爹还在家里一阵冷一阵热地躺着呢。终于,太阳快落山时,屋里就剩下老牛、严守一和吕桂花三个人。老牛:
“我可告诉你们,你们这电话太费劲,十有八九打不通。”
严守一已经不关心电话打通打不通了,又将钱往老牛手里递:
“大爷,不管通不通,快点试一试吧。”
老牛沉着脸,开始摇电话,对着话筒喊:
“三矿,接三矿!”
但电话里“嘟嘟”一阵,断了。老牛抖着手:
“看看,我说打不通,你们还不信!”
又说:
“我管电话也一个多月了,三矿从来没有打通过!”
严守一看吕桂花:
“嫂子,打也打不通,要不咱走吧?”
吕桂花上前对老牛说:
“大爷,再试一次吧,事情很急呀!”
老牛看吕桂花:
“谁事情不急都不会打电话。我告你,这可是最后一次!”
又使劲摇:
“三矿,要三矿!”
但意外的是,这次电话里有了声音:
“哪里,你要哪里?”
老牛:
“我要的不是你,是三矿!”
对方:
“我这里就是三矿,我这里就是三矿!”
老牛有些慌张,又有些怀疑:
“怎么会是三矿呢?三矿从来没有打通过。你是谁,你是谁?”
对方:
“我是三矿的老马,看电话的老马。你是谁,你是谁?”
老牛大为惊喜:
“嘿,还真是三矿。我是五里镇的老牛,五里镇看电话的老牛。老马耶,今天我们这里是大集。我去年冬天到你们那里卖过葱,你还记得我吗?”
老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迟疑:
“老牛,哪个老牛?到矿上卖葱的多了。”
老牛:
“冬至前一天,戴一火车头帽子,拉葱的毛驴被铁道绊了一下,腿有些瘸。”
老马半天没说话,似在记忆中搜索,半天才含糊地说: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老牛:
“老马,说话也就天黑了,你吃饭了吗?”
老马:
“接班的还没来,还没吃呢。“
老牛:
“今天矿上吃糊糊还是吃面条?”
老马:
“昨天吃的是糊糊,今天大概是面条吧。”
这时吕桂花用胳膊捣了捣严守一。严守一上前:
“大爷,让俺嫂也说两句。”
老牛这时才想起打电话的是严守一和吕桂花,不情愿地把话筒交给吕桂花:
“说吧,快一点,别罗嗦!”
吕桂花握话筒的手有些哆嗦,嘴也有些哆嗦:
“是三矿吗?我找牛三斤。”
老马在电话那头:
“牛三斤,牛三斤是谁?”
吕桂花:
“他在矿上挖煤。”
老马:
“矿上挖煤的有好几千人,电话就一个,我到哪里给你找去?有话快说,我回头通知他。”
这时吕桂花将话筒交给严守一,小声说:
“找不着你哥,是别人,你说吧。”
严守一接过话筒,手也有些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老马在那头急了:
“怎么不说话?我把电话挂了啊!”
严守一慌忙用变声的沙哑的嗓子说:
“大爷,我叫严守一,小名叫白石头,俺嫂子叫吕桂花,嫂子就是问一问,牛三斤啥时候回来呀?”
老马:
“就这点事呀?这事儿还用打电话?”
“啪”地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说,就是让牛三斤给张小柱带话儿,给他往回捎废电池的事。但老牛已经从他手里夺过电话,开始往木头匣子里锁。
从邮电局出来,严守一慌忙用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去药铺给他爹抓药。但药铺已经关门了。使劲砸门,不开。旁边一个卖牛舌头烧饼的老头说,药铺掌柜刚刚下了门板,去十五里外的马家铺子给猪看病去了。1969年,镇上就一个药铺,药铺掌柜既看人,也看牲口。卖牛舌烧饼的老头说,早来半袋烟工夫,就赶上抓药了。
[上一篇] [下一篇]
藤椅锁锁妈 2010-05-19 15:15:52 引用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六)
刘震云
从镇上打电话回来,严守一被他爹用井绳抽得浑身乌青。井绳还沾了凉水。挨打不是因为没有抓到药。没抓到药就对了。因为严守一骑车到镇上走了不久,他爹的病就减轻了。发冷发热五天,该好了。他爹从床上起来,扶着墙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街上。头还是有些晕。天上飘着碎雪,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有些虚。这时碰到严守一的堂哥黑砖头。黑砖头当年十四岁,属羊,比严守一大两岁。两年前腊八那天,家里煮肉,两人为争一个猪蹄打过架,严守一一碗砸下去,将黑砖头的头砸破了,从此两人成了仇人,不再说话。现在黑砖头见
缝下蛆,在虚影里,把严守一骑车去镇上的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了老严。黑砖头起到了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没有起到的作用。
严守一挨打后,十天没有说话。也没有到吕桂花的新房里去玩。他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彻底完了。第十一天,牛三斤从长治三矿回来了。第十二天,蒋长根在学校告诉严守一,昨天晚上他们到吕桂花的新房里去玩,牛三斤说起十几天前严守一和吕桂花给三矿打电话的事。牛三斤告诉众人,矿上也就一个电话,凡是打电话说的事,看电话的老马都通过大喇叭广播。矿上都是山,山后还是山。那天严守一在电话里说了一串话之后,老马便打开扩音器在大喇叭里广播:
“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妇叫吕桂花,吕桂花让问一问,最近你还回来吗?……”
牛三斤说,当时矿上正值换班,成千上万的矿工,正顶着矿灯,满脸乌黑,从不同的矿口钻出地面。还有许多人开始往地下钻。矿上正在下大雪,老马的声音在山里不断重复,山里有回音,大雪纷飞中,声音就成了千万个老马。大家听到广播,都顶着雪,愣着脑袋、露着白牙笑了。以后的十几天里,这在三矿成了一首歌。每天一到吃饭,大家就敲着饭盆唱:
牛三斤 牛三斤话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让问一问
最近你还回来吗?
……
严守一哭了。
[上一篇] [下一篇]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七)
刘震云
三十多年后,电视台著名主持人严守一在清谈节目《有一说一》中做了一期节目叫“打电话”,这期节目不但创了《有一说一》收视率的新高,“牛三斤和吕桂花”的歌曲也开始在社会上流传。这年年底,因为这期节目,严守一获得观众投票评出的“金嘴奖”。一年以后,吕桂花的女儿牛彩云到北京报考戏剧学院表演系,住在严守一家。严守一刚见牛彩云,吃了一惊:
“像,跟你妈真像。自你妈搬到矿上,再没见过。”
牛彩云并不扭捏,操着山西话说:
“俺妈一在电视上看到你就笑。‘打电话’那一期她也看了。但她说,跟她到镇上打电话的不是你,那时你不会骑车。”
严守一吃惊地问:
“不是我,那是谁呀?”
牛彩云:
“俺妈想了一夜,第二天早起说,谁也不是,那一年她根本没到镇上打过电话。”
“我靠!”
严守一脱口而出,感叹词回到了1969年。
[上一篇]
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上)
于文娟 沈雪 伍月(一)
刘震云
因为一个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快,真快。”
这是地雷爆炸时严守一的第一反应。由此严守一知道,如果发生意外事故,人在临死之
前,意识是清醒的,还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不过急手现抓,这句话找得合适不合适,就难说了。很可能是一句废话或扯淡的话。严守一又感到,世上的事物像猴皮筋,有时候扯起来很长;一下弹出去,时间又会突然浓缩。比这些可怕的是,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过去说话慢条斯理,不管见到谁,都是没说话先笑;现在面对地雷爆炸,突然改变了语速,从事变说到婚变,“嗒嗒嗒嗒”,嘴像机关枪似的;脸色倒没变,还笑着,像上个世纪一个叫董存瑞的战士,拉响了炸药包,还面带微笑,意思是:宁肯粉身碎骨,也得让这碉堡炸了。倒显得面对地雷冒烟,严守一有些惊慌失措。他在电视上主持节目时谈笑风生,现在拧着眉头想半天,也吭哧不出一句该说的话。
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也没有找出来。等于文娟回身向他收缴家里的钥匙时,这句话他想出来了:
“保重。”
但严守一马上觉得,世上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扯淡的了。
离婚的原因非常简单,二月十一号这天,于文娟从严守一的手机里,发现严守一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女人。一开始严守一认为于文娟离婚是为了别的女人,后来才知道还有别的。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