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剧闲谈吧 

1980年，经历《蝶变》的票房失败，徐克的事业压力很大，生怕再拍不好会导致无
戏可拍，毕竟香港导演是没有所谓“积累成绩”的，如果电影票房接连失败，恐怕他就
永远没资格拍电影了！当时颇有生意头脑的吴思远便出主意让徐克拍一部鬼马功夫片，
因为70年代末80年代初这类电影在市场上很吃香，而这股“热潮”的兴起吴思远也有
份，78年他曾邀请成龙拍出两部大破票房纪录的喜剧功夫片《蛇形刁手》和《醉拳》让
成龙从此成为大明星，而成龙自己执导的《笑拳怪招》亦以500多万的票房成为1979年票
房冠军！不说，连同年（1980年）洪金宝自编自导自演的《鬼打鬼》也大收旺场，赚了
个盘满钵满，虽然故事讲鬼怪，但动作场面仍是喜剧化的，所以吴思远相信以徐克的才
能拍一部成功的鬼马功夫片应该不是难事，所以再给投资让他拍《地狱无门》。但徐克
毕竟不是学功夫的，虽然与成龙，洪金宝一样拍同类型电影，但他所要扩展的领域无疑
是集中在思想内涵方面而不是花费心机去打磨动作场面，所以尽管《地狱无门》有不少
打斗戏，观众也无法将它与成龙，洪金宝的电影归为一类。而且，据说《地狱无门》是
徐克根据鲁迅的《狂人日记》改编完成的，不管是真是假，从徐克的想法来看，他的心
情亦是充满愤怒和压抑的，《地狱无门》似乎也代表了他的一种发泄，无论是整个社会
的丑恶还是他个人事业的挫折，他都将同样的心情寄托在电影中，所以我们可以发现整
部《地狱无门》都充斥着另类的歇斯底里，也许这也是徐克想要的：以血淋淋的冷笑反
映出对整个社会的强烈不满！这就是徐克癫狂的“混乱三部曲”！
　　
　　

电影讲述着一个“吃人”的故事（当然我们首先就会“条件反射”地想到《狂人日
记》），在一个“只准进不准出”的村庄“大家乡”里，所有村民都有一个奇怪的习
惯：好吃人肉，每次发现有陌生人进入村庄，就让“屠夫”暗中袭击并将人带往屠场活
宰，随后人肉被抬到祠堂分掉，村长在村民吃完人肉后还要为亡魂“超度”！全村人都
盲目闭塞，虽然自己也是人，但却爱把同类当成“美食”，每次村里敲锣打鼓他们都兴
奋地聚集在祠堂等候分肉，甚至连鸡肉都不愿吃（盲公分不到人肉只能拿到鸡，哭喊
“鸡肉怎么过瘾呀？”），足见村民对吃人的“认同感”！这样的心态是观念造成的影
响，毕竟“大家乡”是一个封闭的地方，四周守卫森严，村里的“保安队”便代表最高
权利机构——政府，在其“捆绑”下村民的作风也逐渐被“同化”，所以长期下来吃人
肉已经成为村民僵化的“教条式行为”，活脱脱的一群“中国食人族”！即使是女主角
“阿莲”也是同类型的人，她不吃人肉只吃人心，为此她时常跟保安队长赖在一起，保
安队长每次宰人都会将心带回去给她尝，这种吃人的癖好在外人来看当然是绝对的“病
态”，但在一种“与世隔绝”的环境状态下，人只是“大家乡”村民赖以生存的食物，
就如同“封建礼教”一般，不管你认为它多愚昧，也总有那么一群人将它当作独一无二
的“精神寄托”！当你们看《Nekromantik》时，当然会为极尽变态的“恋尸癖“反胃作
呕，但你们会否想到总有人会对其表示欣赏呢？所以类似的“病态”永远只是相对而言
的，正如心理学所说的：“现代人的通常状态没有绝对的健康，只有相对的病态！”
“大家乡”的吃人举动，即使只有在他们自己眼中，也是真正一种“自然化”行为，即
使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观念导致的善与恶早已失去区分，道德界限的模糊也早已让不同
类型的“病态思维”控制了人的行动，这就是真正的群体麻木和自我认同！
　　
　　徐克在影片中探讨的是人性的虚伪，片中的人大都撕去了“伪装”，直接暴露出他
们内心的虚假和丑恶，即使有那么一点空虚和寂寞，也难敌丑恶现实的诱惑，“双面人
“也是一种观念上的畸形！开头与密探999同船的小偷在999落难的时候趁火打劫，大盗
劳力士向999通风报信被保安队长杀死，999首先想到的却是将劳力士纹有纹身的那块皮
割下带回领功，小偷被劳力士救走却一心只想逃命而置他人性命于不顾……这些都是人
性的自私，只为自己而活从不考虑别人，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地狱无
门》中的人至少比较“坦诚”，没有将自己邪恶的一面隐藏在面具之下，我们从他们身
上，既看到了人性的阴暗层面，也看到了徐克对虚假人性的嗤之以鼻和对社会丑恶现实
表达出的悲观心态！村长在祠堂里为被他们吃掉的人“打斋超度”，保安队长夜晚流泪
读《寂寞的心》，还对劳力士说：“我自从做了队长之后，连朋友都没一个！”这些也
都折射出人性不定的“两面化”，外来客成了村民的美食，他们吃饱后居然还想着为那
些“孤魂野鬼”找到“归宿”供他们“安息”；保安队长在分人肉时蛮横地抢走了39块
中的30块，的确是真正的“吃人魔王”，但到了晚上他却为自己的孤独而失落流泪，唯
有借《寂寞的心》表达他的无奈，“证明”他也是需要朋友的！徐克的讽刺意味在第二
部电影中已经得到了深刻的展现，我们可以发现原来在那时侯徐克已经变得成熟了，对
人性的思考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深度和内涵，所以我们看他日后在电影中所承载的东西，
也能够从这部早期的作品中略知一二，所以《地狱无门》相比《蝶变》更能代表着徐克
风格的初步确立！
　　
　　影片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人物便是大盗劳力士，他曾说“这个世界，人不是整人就
是被人整，人不是吃人就是被人吃！”，因此他离开所谓的“外来社会”，来到“大家
乡”做保安队副队长，足见他对外来社会的排斥和厌恶；但到了“大家乡”，他又不断
想将乡里吃人的秘密告诉外界，甚至为此付出生命，这是一个矛盾的人，既不容于外来
社会又在制止另一社会的行为，结果成为“社会”的牺牲品！也许劳力士始终未能明白
这个道理：无论是外来社会还是“大家乡”，都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只是“吃
人”的方法不同而已，所以当他要求小偷跟他一起去刺杀保安队长时，我们却感到一阵
茫然，即使杀死了这个社会的“统治阶层”，“吃人”的风俗就会因此而消失吗？劳力
士被保安队长杀死后，999将他胸口上的皮割下带走，似乎代表着“良心”的最后泯灭，
劳力士一心想制止吃人行为，却被密探挖心，999代表的“外来社会”亦不容于他的良
知，想做一回“好人”的劳力士最终没能改变罪恶，抱着“扭转社会”的心在社会中生
存的人似乎只能选择死亡，如此疯狂的黑色寓言，充满着近乎绝望的悲愤，人性的丑与
恶，在徐克的眼中早已得到深刻的展现！
　　
　　

影片最具讽刺意味的场面便是999被盲公带往屠场的戏，一场闹剧下隐藏的悲观和绝
望拷问着我们的心灵。盲公尽管看不见路，却顺利将999带到屠场门前，再次表现出村民
对于吃人的一种“习惯性反应”，同时一路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村民，似乎在为999“送
行”，在屠场门口，村民向999鼓掌欢呼，999则一脸欣慰地脱帽还礼，热烈的掌声和欢
呼声中似乎夹杂着嘲笑，村民紧盯999，每张笑脸亦是贪婪和疯狂的，他们为村里将拥有
新的“肉源”而欢呼雀跃，但不明所以的999却将其当成一种“敬意”，因此每个人的脸
上都“巧合”地露出了真正的笑容！意味深长的讽刺效果让影片的主题上升到一种哲学
的高度，对群体麻木和个人愚昧的批判结合得天衣无缝，是全片最有现实意义的场面之
一！
　　
　　早期的徐克是愤怒和悲观的，他将这种情绪上的残酷带入电影场面中，所以影片中
许多血腥的活人屠宰场面更像是这种残酷的“正常反应”！开头两个鸡贩来到“大家
乡”，结果中了“屠夫”的伏击，被拉到屠场活活宰杀，负责宰杀的“屠夫”戴着恐怖
的魔鬼面具，而且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吼叫，似乎代表着面具后的“人性”已遭破坏，只
剩下魔鬼般残忍的“兽性”！第一场屠宰戏拍得异常血腥暴力，如果你看过《地狱无
门》，你会发现《人肉叉烧包》，《伊波拉病毒》等影片的同类场面几乎是“小儿
科”，剥皮，开膛破肚，取出内脏，砍手斩脚，将鸡放入锅里生煮，甚至用锯子将人锯
开两半，这样的场面看得实在让人不舒服！而且徐克受到的情绪刺激似乎很严重，随后
的暴力场面越拍越没节制，比如脸被竹枝刺穿，屠刀插进脑袋，手腕被割开，手指被砍
断，钢钉扎入人的脚和身体里。。。。后来屠场对打那场戏更是失去理智，其中一人脸
上的一块肉被钩子钩开，飞到另一人的脸上，他还兴高采烈地将肉收起来；村长的女儿
“花柳娇”来到屠场欲抓走阿莲的弟弟，混乱中对方将小刀扎进她的后脑，然后999抓起
木棍打中她的后脑，那把小刀当场刺穿她的脑袋飞射出去，这一场看得我几乎叫出声
来，尤其是小刀伴随鲜血穿出脑袋时居然还用了慢镜头，徐克实在玩得太过火了！电影
到处都是鲜血淋漓，每个人随时都会变得血肉模糊，徐克的确是受了过大的刺激，所以
拍这样的场面才失去理性的控制，相反以极端疯狂的手法表达出他的心情，可见他的愤
怒实在非同一般！
　　
　　虽然画面残酷血腥，但《地狱无门》却带有强烈的无厘头喜剧风格，虽然是黑色幽
默性质，不过电影中的确有让观众捧腹之处，比如发花痴的“花柳娇”见男人就想上，
小偷和999都险些被她强奸，尤其是小偷为逃开她而在阁楼里上跳下窜更是好玩！对于这
个“花柳娇”，我想应该是“如花”的原型，别以为周星驰电影中的李健仁已是“极
品”，《地狱无门》中的“花柳娇”更绝，同样是男扮女装，但徐克却找了一个更丑的
男人来（在粤语片中扮演“巨人”的萧锦），所以周星驰难保不是看了《地狱无门》才
构思出“如花”这个经典形象的！还有村长和保安队长讨论分肉的事情时，两人说着说
着居然变成了“跳探戈”，十分有趣，还有保安队长扬起双手从右到左扇整排人耳光的
动作也很搞笑，而盲公和小偷共处一室小偷却屡屡被盲公打中狼狈不堪一场戏更是完全
模仿京剧《三岔口》，体现出徐克对中国传统艺术的喜爱，徐克的奇思妙想果然是他成
为“妖怪“的最主要因素！最后的祠堂大战不但出动了溜冰鞋和鞭炮，还大扔灵牌，尤
其是一村民接到“黄师父”的灵牌时居然响起了《将军令》的音乐，不禁让人想起了徐
克日后拍的《黄飞鸿》系列，而徐克也弄得巧妙，影片中接到“黄师父”灵牌的村民正
是在50年代关德兴版的《黄飞鸿》系列中扮演“牙擦苏”的演员西瓜刨，倒也很有意
思！影片结尾999与保安队长打斗的场面则有“神打”“上身”的情节，比如保安队长撞
在一张写着“关”字的对联上，脸被油彩弄红，而且手持大刀，仿如“关公上身”，也
许徐克是从《鬼打鬼》上得到灵感的，然后保安队长脸又被弄黑，于是他说：“那我做
包公吧！”最后他跌坐在一张椅子上，画面响起了美国的扬基歌，这时的他又活像林
肯，徐克的“猴性”在此场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喜剧效果更是出彩！保安队长的念叨
听得我大笑不止：“桃园结拜义气高，关某手执掩月刀，专斩牛鬼与蛇神，今日送你赴
阴曹！”真不知道徐克是怎么想出如此鬼马的桥段的！最好玩的还是影片中几乎很多人
都死于无意间，比如“屠夫”想杀死999，脑袋却在站立时压进了屠刀里，小偷躲避“屠
夫“的追杀，无意中跌倒在地，手上的刀刚好砍在了“屠夫”的脑袋上，最后保安队长
耍大刀，最终也是死在自己的刀口下，这些都是无意间的巧合事件，却同样充满着无厘
头式的笑料，所以至少比周星驰早10年建立起无厘头的格调，严格来说，亦是早期无厘
头风格电影的代表作！
　　
　　看《地狱无门》更让我想起了徐克随后的许多作品，《三岔口》是第一次出现京
剧，后来的《上海之夜》和《刀马旦》都出现京剧，正如施南生说的，徐克很爱看京
剧，所以他的电影中也不时出现京剧；电影中多次出现在狭窄空间中对打的场面，比如
999被吊在半空，仅用一只手与“屠夫”过招，小偷为躲避“屠夫”的追杀而在荷花丛中
左闪右避，还有保安队长和村民在窄巷中围捕小偷等都是徐克日后作品的锥形，让人想
起了《龙行天下》中李连杰单脚对“红毛”，还有《黄飞鸿》中黄飞鸿和严振东在竹梯
上保持平衡及《男儿当自强》黄飞鸿与“九宫真人”利用桌子搭起的“神坛”比武还有
结尾黄飞鸿和纳兰元述的对打等等，看来徐克是比较喜欢在立体空间中构造他的打斗场
面的；溜冰鞋则让人想起《女皇密令》中许冠杰为躲警察而在用新式滑板在大街上穿
行；窄巷中众村民“叠罗汉”追捕小偷则想起《狮王争霸》中“踩青”；小偷从墙上扔
下一只猫则想起《第一类型危险》少女扔猫的暴力场面，只是没有插在铁枝上而已；最
后“吃人魔王”保安队长死在村民面前，村民兴奋地上前抢夺他的尸体，东方的轮回报
应学说亦是《第一类型危险》的基础；村长和保安队长商量分肉事宜时“跳探戈”，那
段配乐在《鬼马智多星》中多次出现；祠堂中响起的《将军令》更是能让我们联想到
《黄飞鸿》了；最后，徐克似乎很喜欢玩些爆炸品，《蝶变》中的“神火”郭力就会大
放火炮，《地狱无门》中的祠堂一场则用鞭炮将众人炸得一团乱，到了《第一类型危
险》就直接在闹市中放炸弹了，正如石琪所说的：“徐克似乎很喜欢杀人放火！”早期
的三部作品中“炸弹”满天飞，也许是在表达他一种愤世嫉俗的心情吧！因此《地狱无
门》在早期的徐克电影中最能体现出徐克的个人风格，甚至“集合”了日后多部作品的
经典场面，我们才知道，原来《地狱无门》才是代表着徐克风格的初步形成！当然，最
主要的还是政治讽喻，此片对政治的影射比《蝶变》明显得多，比如村长和村民开会
时，盲公抗议道：“以前我们选你做主席，关于吃的问题你却不提！”似乎在影射当年
大陆的“大跃进”和MZD，而且全村的村民都吃人肉吃癖，皆处于一种集体麻木的状态，
让人想起“文化大革命”，这并非巧合，“大家乡”中村民好吃人肉就如同文革中群众
狂热崇拜MZD一样，徐克对历史的反思和探讨意图早已明显，而作为“统治阶层”的保安
队专横无理，即使是今天周边仍不乏例子，《地狱无门》同样是有一种对未来的“预见
性”。
　　
　　徐克最深刻的反思还是出现在环境与观念变化的联系上，比如999和小偷第一次逃出
“大家乡”来到对岸，在吃面的时候发现面里有人的指甲，随后再次被抓回“大家
乡”，两人恍然大悟：原来对岸也是“大家乡”的地盘！最后众主角逃出“大家乡”，
一村民却在木排上伏击他们，结果被999杀死，但阿莲却在他跳水救人的时候掏出刀子将
尸体开膛破肚取出仍在跳动的心脏，还兴奋地举到999和小偷面前说：“你看这心！”这
也是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阿莲的身影和手上的心脏似乎化成了一个问号的形状，徐克
似乎是借此向观众发出最后的对人性的疑问！原来即使人离开了“大家乡”，观念却始
终不会改变，阿莲喜欢吃人心，不管在何处都不会改变她的作风，所以结尾“条件反
射”地取出人心也证明了她终归只是“群体麻木”作用下的一份子而已！环境并非总能
改变人的一切，只要自己的心受到观念的主宰，那么环境的变化只是一种徒劳的挣扎而
已，徐克在影片中表达的哲学观亦达到顶峰，对人性的批判也到达了一种几乎绝望的状
态，所以才有人评论：“香港电影在绝望层面上至今还没有能够超过《地狱无门》
的！”《地狱无门》不同于《第一类型危险》对现实的控诉和颠覆，它更多是在拷问人
性良知，其意义之深刻实在让人难忘，《地狱无门》也算作是徐克个人的一种哲学观
吧！
　　
　　《地狱无门》虽然当年票房口碑皆失败，不过我们不能否认那是一部佳作，一部关
于人性的佳作，同时无厘头的喜剧风格和血腥残酷的屠宰场面都是为影坛相关类型电影
开创了一种“风潮”，徐克电影对香港影坛的作用何需多言！徐克在此片中的歇斯底里
已经走向失控，到了《第一类型危险》已经彻底放肆了，所以就徐克个人来说，《地狱
无门》也让他有了拍《第一类型危险》的想法，也许是完成他个人不断膨胀的悲观及愤
怒吧！还记得影片开头那句“本片故事，全数假设，如有雷同，乃属不幸”，可见许徐
克不是单纯地在发挥个人情绪，而是将他的忧患意识放进整个社会的大环境中，对现实
的深刻反思和批判也正是徐克要求达到的效果，所以影片表面作为“鬼马功夫片”，但
实际上它所承载的社会感悟已经远远超过了类型框架，所以它实乃一部经典的“怪鸡”
电影！最后加入我的个人看法，也是因为他拍了这些奇怪的电影，所以我才更加坚信：
徐克，你真是一个老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