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吧 

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                                   

                                    ——杨果·[越调]小桃红 

      翻开<今生今世>的封面,心里总是有些疑惑,封面上的胡兰成是个端然素简的老头，穿一身旧式长衫，微侧着头坐着，和善而又轩昂。序文是止庵写的，从前读过《樗下随笔》，很是喜爱，却见他把胡兰成说得并不怎样——“总的来说，我不怎么喜欢这本书，就像不喜欢他这个人一样；却不能不承认书中颇多精彩片断，写到张爱玲如此，写到他人亦然。”

     两个“不喜欢”造成的负面印象，让后面的“不得不承认”多少有些疲软。我不禁想，虽说胡兰成对女子用情不专，可这世上的才子，用情专一的又得几个？且他还生在一个纳妾合法的时代。若说是好男子，一生一世便非要匍匐在一条石榴裙下，这也是太过霸道的道理。    

且看下去吧。                                    

一 　　《今生今世》从《民国女子》一章开始，便主要以胡兰成与张爱玲等各个女子的情感瓜葛为线索。说“瓜葛”而不说“纠葛”，只因那描写的感情均是极游离而且没有依傍的，却又透露着非凡的灵气，有简约的古典美。而他的文字，也确实如余光中先生所评——“清嘉”而又“婉媚”。    

“……我总不当面叫她名字，与人说是张爱玲，她今要我叫来听听，我十分无奈，只得叫一声‘爱玲’，登时很狼狈。她也听了诧异道：‘啊？’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却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当真要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三方。”                                                                                             ——《民国女子》    

“渡汉水时，我把随身带的一支手枪沉于中流。人影在水，白日照汉阳城，对岸汉口的街市，与渡口上挑箩挟担的贩夫贩妇，使人缅想《诗经》里文王软化南国当年，且喜今天皆这样的现前，无有沧桑，亦无生离死别。我只觉得此身甚亲，训德甚亲，故又离别亦是真的，如嵊县戏梁山伯、祝英台《十八里相送》唱的：前面来到清水湾，只见双雁戏沙滩。雄雁一翅飞千里，雌雁难过万重山。”                                             ——《汉皋解佩》    

这样的文字句法，长短错落，开阖吞吐，曲折回旋，无不琅琅上口，圆转自如。虽然才子文章，难免有些卖弄，然确如止庵所说：“意思上能做到‘透’，文字上能做到‘浊’……自非一般肤浅流丽者比。”胡兰成的模样便从这字里行间凸显出来，你爱说他是伪君子也罢，但总归是谦谦的，足有旧式才子的温润斯文和珠玑妙语，且多一份别样的轻柔，仿佛秋日树头沉沉欲坠的桂米，有淡淡的清幽和温柔的触感。                                     

二    

 胡兰成对情感的态度，初看也似无可指摘，虽漂浮游离，亦有动人处。从张爱玲、周训德、范秀美一直到佘爱珍，他对她们的性情无不了然于心，且真心带着审美的眼光欣赏。他总能深刻理解与他相伴的每一个女子的灵魂——却不以为需要怎样的羁绊，无论是事实上还是情感上。他与张爱玲尤为如此。仿佛她的生命与只他是两面各自独立的镜子，相互映照，你照亮我，我照亮你，如此幽深而又如此表象，如此深入而又如此隔绝。那镜中映照出无限的影像之路，是永远无法靠近亦无法踏上脚步行走的。    

这么说，当然颇有诗意。然而读到后来，还是要为张爱玲惋惜。     “翌朝天还未亮，我起来到爱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俯下身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我，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这是人生的掷地亦作金石声。我心里震动，但仍不去想别的。……”                                            ——

《永嘉佳日》    

《永嘉佳日》里记述，胡兰成在难中，已纳周训德为妾，且与范成美有婚约。彼时张爱玲已知周，新知范，正是内心折磨、欲走难走、欲留难留之时。那一声“兰成！”，让读者都不免对这个有奇才的女子心生疼惜，可作者本人却并不疼惜，反而要表白自己“仍不去想别的”，这就让人很觉得怪异。《今生今世》描写别离场景并不在少。而但凡此种段落，均是女子大恸，而他则寂然如简，且反复表白，只觉天地历历分明，更无半分离情愁绪。“心里只是静静的”，“并无一点凄凉”，“并不多想”，那种淡漠，了无一点人情之常，却又难使人信服，迹近于伪。                                   

 三     于是我总算明白了胡兰成的矛盾处。说他无情，他又有。但你总觉得有真情便当是有悲凄的——哪怕是不专的真情也好——而他却半点也无。理直气壮的无，搜肠刮肚也无，而且还要引以为骄傲。于是你总搞不清他到底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他到底是怎样想法，你读来读去也只晓得他文笔很好，读到末篇，除了文笔很好，别的也就一概糊涂了。这样的男人，他再怎么才子，大约普天下的女子也只能烧香拜佛这一世不要碰见否则不爱上也难，要爱上了，你这里柔肠百转，他那边惠风和畅；你这里哀怨心碎，他那边天高月朗；于是你终于下了狠心与他决绝，他依旧很以为好，端端的稳如泰山，毫无反响，兀自做大仙状，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好不惹人厌烦。难怪要遭人恨。    

越调小曲说，“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这清淡，这邈远，这如虚如幻，这有始无终的美丽邂逅与无言别离，是否像极了胡兰成一段一段永远悬浮在深心之外，让人难解的情感？而“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因为女子总不信那水远山长会阻隔长长眷念，天长日久可冷淡绵绵情深，却嫣然笑言，自己的爱情，如莲花一般洁白纯净，不染污泥；而你的爱啊，却只是露水“怜（莲）花”，短暂而易更改。这嫣然一笑里，诉说的是淡然还是嗔怪？是幽怨还是释怀？或许它包含了太复杂的意义，人世情感，原不是字句能说清楚。    

 钦佩张爱玲的才华，却并非她的崇拜者。我总以为，正如知识与智慧不能划等号一般，才华与智慧也并不可对等。但我确实能懂得她的情伤，在每一处文字写及她的屈恼怒哀怨处，总能立时明了。但我依旧不那么讨厌胡兰成，毕竟他是才子，而这个世间才子总是不多的，因此我宁可相信只是他所修持的感情观和人生观实在难以为人理解。

PS:早在今年四月底就买了张爱玲的遗作《小团圆》，过去读她作品中心中很多疑惑似乎一一解开,包括她的那个显赫家世错综复杂的层层纠葛.一直无法静下心来写体会,如去看了一场元宵灯会,纵是五彩缤纷热闹异常,却口中道不出其然,反而慢慢索然.这本《今生今世》几年前就读过，今日再对照着《小团圆》来读，唏嘘不已,同一段情事,男人女人,或许性别的差异导致对事物的看法也不尽然.